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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在雙方進行第二輪槍戰的時候,做了俘虜的請願委員王若塘已被王東嶺制得服服帖帖了。王東嶺手指戳到老先生的鼻子上,不住聲地大罵:「王八蛋!我們是請願!是請願!懂不懂?我們的千余口弟兄在窯下送了命,指望你們來主持公道,你們卻向老子們開槍!」

  老先生頭直點:「是的!是的!我知道是請願!這純屬誤會!誤會!你們的要求政府是要考慮的,是要考慮的!」

  「那你趕快回去和張貴新講講,叫他們不要打了,我們好好談談!」

  「可以!可以!」

  王東嶺在獨立精神的指導下,自作主張地將委員大人放了。

  看著失蹤的委員大人又從麥地裡冒了出來,大兵們才停止了攻擊。

  然而,王東嶺卻被委員大人騙了。委員大人一回到大兵中間,便再也不想和王東嶺們談些什麼了,一幫老爺們在大兵們的掩護下浩浩蕩蕩地往回走。

  糊裡糊塗的請願就這麼糊裡糊塗地結束了,望著橫七豎八躺在黃泥路面上的死傷窯工,王東嶺的眼裡滾出了淚,他突然意識到:真正獨立地為窯工們主事並不是那麼容易的,而今日的事,他是有責任的……

  他一把抱住錢守義的屍體痛哭起來。

  這時,貢爺從麥地裡立起身子,罵罵咧咧地走來了……

  小兔子夢遊似的在黑暗的巷道中走著,跌跌撞撞,走得很慢。他那戴著破柳條帽的昏沉沉的腦袋,好幾次撞到了巷道兩側的棚腿上,他都沒覺出太大的疼痛,仿佛脖子上的腦袋已經不屬￿他,他的魂靈已和他的身體分離了似的。

  他一次又一次被二牲口和三騾子遠遠拋在後面,而當他慢慢悠悠趕上他們的時候,他們又開始往前走了。連續很長時間,他都沒得到休息的機會。他變得呆滯而麻木,他那幾乎變得一片空白的腦袋裡只剩下了一個簡單的念頭:向前走,活下去!他不願多說話了,不管二牲口用什麼惡毒的語言罵他,他都不作聲,他不願意為此多付出一點力氣。

  棗紅馬打死之後,他們三人也累得半死;他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然後,才開始動手扒出那匹馬。他們先守著死馬飽餐了一頓,爾後將馬肉砍成許多小塊,帶了上路。只走了一小段路,他們就走不動了。饑餓給他們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們帶的馬肉太多了,成為一種沉重的負擔,他們只好扔掉一些——二牲口扔掉了三分之一,三騾子扔掉了幾乎一半,惟有小兔子一點沒扔掉,他把一塊足有二十余斤的馬肉時而抱在懷裡,時而馱在背上,死活不鬆手,搞得二牲口和三騾子毫無辦法。

  扔掉多餘的馬肉之後,二牲口和三騾子想出一個辦法,他們用斧子把馬肉割成了一個個小條條,又把各自的衣褲全脫下來,撕成一根根布條兒,將馬肉用布條縛在赤裸裸的身上。

  小兔子身上縛的馬肉最多,不但整個腰間縛著一圈,連脖子上、胳膊上也搭著腥濕的肉條兒。開始,他並沒覺著重,可走著走著就撐不住了,他身上淌了汗,掛在腰間的肉滑溜溜地直往下墜;怎麼紮,布條兒也紮不緊,一路上滴滴答答掉了幾塊。掉了他就拾起來,往肩頭上搭,從沒想過要扔掉一點兒。每到這時候,前面黑暗中便傳來二牲口粗野的呵斥和責駡聲;二牲口罵他太貪心,幾次逼著要他扔掉一些肉,他就是不聽。

  他變得孤獨起來,他不再像過去那樣信任二牲口,他甚至不願意和他近近地走在一起,他討厭他的呵斥!他樂意一個人默默地走他要走的路。現在他不怕了,什麼也不怕了,他身上縛著這麼多馬肉,足夠吃十幾天哩!

  然而,二牲口卻一次又一次地等他,開始還罵他,後來也懶得罵了,只等他走到身邊,便默默地繼續向前走。

  現在,他又遠遠落在了後面,他聽不到二牲口和三騾子的腳步聲,聽不到他們的喘息、咳嗽和呻吟聲,他只聽到自己胸腔裡那顆弱小的心在怦怦跳動,只能聽到自己赤裸的腳板踏在泥濘的路面上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這聲音仿佛很遙遠,仿佛是從深不可測的地獄深處傳來的。他木然地走著,兩隻手機械地向前摸索著,每走三步,他便摸到一根棚腿;每摸到一根棚腿,他的心便一陣陣激跳——有一次,他在一根棚腿後面摸到了一隻被炸飛的人的胳膊;還有一次,他摸到了一具歪在煤幫上的屍體。他已不感到害怕,他的手摸在人屍上和摸在馬屍上的感覺是一樣的。他甚至想到,假如馬肉吃完了的話,人的屍體也是同樣可以吃的!

  腳下的道路很難走,又是水又是泥,有的地方泥水幾乎陷到他的腳脖子。他正在通過一段風化葉岩的地段。由於地下淤積了一層又一層沉澱的岩粉,巷道變得低矮起來,有很長一段巷道只有半人高,他被迫彎下腰,垂下頭向前蹭,就這樣,他的腦袋和脊背還是不時地碰到頂板上。腦袋上的破柳條帽被碰掉了好幾次,燒傷的脊背也碰破了好幾處。他被碰得暈頭轉向了,他只好趴下來,趴在滿是泥水的地上爬。當他酸疼的膝頭壓在淤積著岩粉的地上時,他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快意,一瞬間他甚至不想走了,他想把整個汗津津的身子全陷到鬆軟而涼爽的泥水裡,像狗一樣好好地趴在地上喘息一陣,打一個盹,做一個夢,做一個關於陽光、關於土地、關於母親的夢……

  他決定從地上爬過去。可俯下身子之後,縛在身上的馬肉條子全拖到了地上,他只爬了兩步,膝頭便壓住了一條拖在泥水裡的馬肉,身體向前一移,那條寶貴的肉便從他腰間落到地下。他坐在泥水裡重新摸到那條肉,硬是屏住呼吸往腰間的布條上塞,塞好又向前爬。爬幾步,又有一條肉掉了下來……

  他幾乎想哭了。他發現他真的沒法帶走這麼多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無能,連十多斤肉都拿不走!他準備先大吃一通,然後,扔掉一些。

  他將掉在泥水裡的兩條約有三四斤重的肉條在自己的身上胡亂擦了擦,獨自依著煤幫吃了起來。只吃了幾口,他就不想吃了。他肚裡裝的馬肉已經夠多了,再也裝不下了,他戀戀不捨地把它們扔下,繼續向前爬。然而,爬不到五步,他又後悔了,他忘不了饑餓給他帶來的恐慌和絕望,忘不了因為偷吃馬肉而挨過的耳光。他趴在泥水裡想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將那兩條馬肉帶走。

  他又爬了回去,兩隻手在泥水中胡亂摸著,當那兩塊馬肉被摸到手的時候,他的眼前一亮,朦朦朧朧中,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幻象,他又看見了他的窯神爺,那個大腦袋、小眼睛、歪鼻子的窯神爺!窯神爺就蹲在他面前五步開外的地方,冷冷地看著他。他的面孔發藍,額上的疤痕閃閃發亮。他個頭不高,矮矮的、瘦瘦的蹲在那裡像一個大蝦,他頭上直立的毛髮和下巴上的鬍鬚就像大蝦的鬚子。

  他惶惑了,哭泣著向那藍面孔爬過去,而就在他向他爬過去的時候,幻象卻消失了,那個大腦袋、小眼睛的窯神爺一下子無影無蹤了。小兔子絕望地哭了起來,哭了好長、好長的時間……

  他又帶上屬￿他的馬肉上路了,爬了十幾步,他在淤積的岩粉裡發現了一根生銹的鐵絲,他將鐵絲抽了出來,又在自己身上紮了一道,使馬肉不再拖到地上。這樣,向前爬就利索多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爬過了那段低矮的風化葉岩地段,巷道又變得很高了,他直起身子,扶著煤壁,站立著喘息了一陣。這時,他才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騾子;也就在他想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在他面前出現了,他們已躺在這兒等了他好久。

  二牲口和三騾子撲上來,什麼話也沒說,就把他按倒了,他拼命掙扎,可身上捆著這麼多馬肉,怎麼也掙扎不過二牲口和三騾子。

  他破口大駡:「奶奶個屄,你們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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