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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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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爺將貢爺送出大門,和貢爺拱手作別,在貢爺一行走出好遠之後,才緩緩轉過身子回房坐下。 沉甸甸的屁股穩穩地在太師椅上放定,二老爺想開了心思。二老爺對田大鬧的事不能不管,這是叛逆謀反,不管還得了?只是二老爺得琢磨出一個管教方法。動家法是不行的,這顯得二老爺太橫了,太不容人了;況且,動家法也未必能管教好這個不怕死的孽種。二老爺得和這孽種鬥鬥心計,得使出一些軟硬兼施的手段,從裡到外一下子將這孽種拿倒!這孽種小毛還嫩得很哩,他懂得個啥喲,他那腦袋裡早幾年裝高粱花子、裝坷垃粒子;這幾年裝黑炭末子,裝矸石面子,能有多少水?鬧獨立,呸!也不怕外人笑掉大牙!這事鬧出去,不但丟他自己的臉,也丟二老爺的臉哩!二老爺有多少臉讓他丟啊! 自然,得和這孽種講道理,二老爺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二老爺認為光是他的道理渣兒就足以說服三個乃至五個田大鬧哩! 二老爺吩咐下人去傳田大鬧,二老爺很威嚴地發了話:找到天邊也得把田大鬧找到,用繩子捆也得把田大鬧捆來! 快到吃晌午飯的時候,大鬧來了,不是被捆來的,而是十分主動地跑來的。 大鬧並不要任何人通報,帶著一臉討好的笑,怯怯地踅到二老爺二進院子的堂屋門外,極恭敬地叫了一聲:「二老爺!」 二老爺裝作沒聽見。 二老爺臉沖大門正威嚴地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讀一本手抄線裝的《禮記》,二老爺的身板兒挺得繃繃的,大腿蹺在二腿上,黑色帶暗花的大褂遮著腳面,大褂的下擺隨著腳尖的擺動微微擺動著。二老爺目不斜視,兩隻昏花的眼睛只盯著手上的書看,那書將二老爺的胖臉遮去了大半邊。 「二老爺!」 大鬧又怯怯地叫了一聲,因勇氣不足,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度,已帶上了幾分懺悔的意思。 二老爺依然裝作沒聽見。 二老爺似乎已將《禮記》讀完了,或者是讀膩了,再或者是根本讀不進去了——誰知道呢——二老爺將《禮記》重重地放在八仙桌上,複從八仙桌上拿起了另一本手抄線裝的《孟子》,信手翻動幾頁,讀了起來,兩隻眼睛根本不向門外看,仿佛根本不知道田大鬧存在似的。 二老爺搖頭晃腦讀《孟子》,腦後的辮子拖在太師椅的椅背後面悠悠晃動著,像一條舞動的蛇。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二老爺的聲音不錯,洪亮、飽滿、圓潤,發自丹田,帶著濃郁的韻味。 二老爺淵博哩!二老爺喜歡讀書,更喜歡自己動手抄書,這在田家鋪是出了名的。二老爺讀書或者抄書時,是不容人家打攪的,田大鬧知道。 可卻不好老站在門外。老站在門外也太跌身份了。二老爺儘管是二老爺,田大鬧畢竟也還是田大鬧,大鬧如今要當窯工領袖,怯怯地為二老爺守門也不像話哩! 大鬧最後看了二老爺一眼,見二老爺依然無視他的存在,遂轉過身子準備拔腿——不是想溜,而是想先回避一下,等二老爺讀完書後,再來見二老爺。 二老爺卻誤會了。 二老爺從書頁的縫隙中發現了大鬧的不敬之舉,心頭頓時生起一團怒火!果然——果不其然,這孽種的骨頭長硬了,竟敢——竟敢無視二老爺的存在了!二老爺認定是田大鬧無視了他的存在! 二老爺重重地將《孟子》「啪」地放到桌上,圓且大的鼻孔裡重重地哼了一聲。 田大鬧慌不迭地轉過汗津津的臉,甜甜地叫了一聲:「二老爺!」 「嗯!」 依然是圓且大的鼻孔裡發出的聲音。 「二老爺,您老叫我?」 「嗯!」 那鼻孔裡的氣又莊嚴地冒了一回。 大鬧知趣地跨過門檻,站到了二老爺面前。他沒敢坐,二老爺沒讓坐,他不能坐。 二老爺的嘴角向靠在牆根的矮板凳一努,示意大鬧坐下,嘴裡還是沒吐出一個字來。 沉默可以表示蔑視,更可顯示沉默者的威嚴。二老爺懂。二老爺玩這一手也不是頭一次了。 大鬧乖乖地在二老爺專為他備下的那只矮板凳上坐了下來,微微揚著臉仰視著二老爺。大鬧已明顯地感到了氣氛上和心理上的不平等,二老爺放著太師椅不讓他坐,卻讓他坐矮板凳,這確鑿地說明了二老爺沒有平等地對待他,更沒有把他看作一個窯工領袖!他憑著劉易華送給他的「覺悟」極大膽地想:今個兒得和二老爺爭一爭哩。 二老爺開始喝茶,拳頭大小的描金細瓷茶盅托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捏著茶盅蓋不停地撥著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半天才斯斯文文地呷一口。 又沉默了一會兒。 田大鬧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二老爺找我有事麼?」 二老爺慢吞吞地將嘴裡的茶水咽下肚去,把茶盅放在《孟子》身上,估摸著氣氛已造得差不多了,終於緩緩開了口:「大鬧呀,你不小了,嗯?!按說,也該說媳婦了,咋幹事還像個孩子呢?!你自個兒說說,這一兩天,你都給我捅了什麼亂子?」 田大鬧一下子被二老爺搞懵了,急忙站起來——他站起來和坐著的二老爺又平等了,又一樣高了:「二老爺,這話從何說起?我操,我……我什麼時候捅亂子了?……」 「坐!坐下說!別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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