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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在執行包圍任務時,大兵們只是向天空開槍,對一些試圖反抗的窯工也僅僅是動用了皮靴、馬鞭和槍托子——迄至十一時二十分,沒有一人因衝突而死亡。這可以說是一個奇跡。這奇跡表明:衝突的雙方都是克制的、理智的,都不願擴大事態。

  一開始,窯工們沒有意識到切斷礦內外的聯繫會對他們帶來危機——不但他們沒意識到,他們的領袖人物窯工團總代表胡貢爺也沒意識到。那當兒,貢爺正躺在炕上吹煙泡兒,聽到了窯工代表的報告後,只在炕上略微動了動身子,根本沒做其它任何表示。貢爺一邊認真負責地吹著煙泡兒,一邊不太認真負責地想:這沒啥了不得的,大兵們將礦區圍了也就圍了,誰能叫他不圍?只要有幾個井口還在手裡就行!控制著幾個井口,還不足以挫敗他們的封井計劃麼?再說,憑著這八百餘號大兵,要想不費力氣就將五千多名窯工從礦內趕走也非易事。

  貢爺沒有一絲上火著急的意思。

  待過足了煙癮,打了兩個嘹亮的噴嚏,而又用絹子揩去了嘴唇上、鬍鬚上黏糊糊的口水、鼻涕之後,貢爺才想起了礦內窯工們的吃飯問題——這問題原來倒是不成其為問題的,烙煎餅、燒咸湯這一切後方的雜事,全由田二老爺包了,田二老爺組織鎮上的娘兒們分頭去幹,然後,以隊為單位,逐一送去就行了,反正鎮子與礦內僅一河之隔,並不費事。現在卻不行了,礦內與礦外的聯繫被切斷了,煎餅和咸湯送不進去了,饑餓最終會使佔領井口的窯工們退出礦內的。

  這極為惡毒。

  貢爺一眼識破了張貴新的詭計。

  貢爺因此又想到了其它問題:切斷礦內外的聯繫,礦內的指揮也將失靈,貢爺的指令就要被大兵們的槍刺隔在礦外,無法收到預期的效果;而礦內則會出現群龍無首的混亂局面,公司和政府方面就會趁虛而入,予以各個擊破。

  不行!得打一下!至少要奪下公司大門,完全控制住礦內與礦外聯繫的一條通道。沒有這條通道,佔據井口的就是八千人、一萬人也沒有用處!

  貢爺不敢怠慢,慌忙更衣帶帽,率著幾個隨從家丁過分界街去見田二老爺,想和田二老爺商量商量關於「打一下」的問題。

  田二老爺正忙著在自家的後院裡張羅放糧,幾個田家大院的長工,正在一間大屋的門口掌秤稱著陳年老高粱和灰濛濛的白芋幹,一大群娘兒們正排著隊等著把稱好的白芋幹、高粱米帶回家去給窯工們做煎餅。

  二老爺站在那裡極認真地看,不時地交代掌秤的長工把秤打平點,間或也向那些娘兒們簡單地交代幾句什麼。

  自然,糧賬是要記的。窯工代表團的會議上已經定了,大夥兒要有錢出錢、有糧出糧、有人出人、有槍出槍,出了什麼都記上帳,待日後和大華公司總算帳。貢爺認定田二老爺又會趁機撈點好處,他決不會便宜公司的那幫王八蛋的,因此在糧賬上搗搗鬼,多記個幾千斤、幾萬斤怕是少不了的。他想到了自己也有幾囤子陳高粱得處理掉,再不處理,就會被蟲子吃完了——借機,他也要敲公司一下子哩。

  「二爺!」

  「喲!貢爺,快!快屋裡坐!」

  「二爺,還在忙活哇?」

  「不忙!不忙!走,走,到屋裡談!」

  貢爺隨著二老爺一起穿過兩道門,到了二進院子的堂屋坐下。一坐下,貢爺便開宗明義地道:「二爺,我家裡也存著幾囤子上好的高粱哩!眼下窯工們衣食無著,我想先拿出來給大夥兒救救急,若是日後公司能還呢,就還;不還就算了,就算我捐給大夥兒了!」

  貢爺講得慷慨。

  二老爺臉上立即擠出一團動人的笑,小辮兒一甩,不失時機地贊道:「義舉!義舉!貢爺您真是仗義疏財呵!好!好!過幾日,我就叫人到府上去稱,借糧總是要還的,到時候,貢爺您自個兒上個賬!」

  這事兩句話便談完了。於是,貢爺言歸正傳,臉兒繃了起來,很嚴肅地對二老爺道:「二爺,知道了麼!張貴新的兵把礦區圍起來了……」

  「聽說了!聽說了!」

  貢爺將五指攥成拳,在胸前掂了掂;青筋暴突的瘦腦袋悠悠地探到二老爺寬而厚的胸脯面前,極機密地道:「我揣摩得打一下了!至少要拿下公司的大門,否則,礦內的窯工就會被困死,咱們連糧草都送不進去了!」

  貢爺是主戰派,立場很堅定:「我劃拉了一下,覺得能打!打之前,先和礦內的人報個信,讓礦內的人往外打,礦外的人往裡打,來個兩面夾擊,必能奪回大門……」

  二老爺是主和派。二老爺不主張打:「貢爺,我以為暫時還打不得。咱們應該先禮而後兵。我是這樣想的,他們圍礦,讓他們圍!只要他們不動武,咱們也不動武,能這樣僵持著,就是咱們的勝利!僵持一天,窯下遇難的工友就多一分希望……」

  貢爺認為自己這一次是肯定比二老爺聰明了,二老爺竟沒想到礦內窯工的肚皮問題:「可是二爺呀,您老先生可別忘了:礦內可有五千號人要吃飯哩!」

  二老爺這次仍然比貢爺英明:「我早想到了!我把送飯的所有男人全換了下來,全讓娘兒們帶著孩子們去送!我就不信張貴新的兵敢向這些做了寡婦的娘兒們動武!」

  「好!」

  貢爺這回算是真正折服了!這其貌不揚的田二老爺,還委實是他媽的半個諸葛亮哩!

  「等會兒,她們就要行動了,挑頭的就是大洋馬和小兔子媽,貢爺,你也可以從你們街那邊挑幾個有種的娘兒們來,要潑一點的,像三騾子的閨女也行,讓她們一起上。大兵們敢阻攔,就抓他們的臉,這是娘兒們的拿手戲!」

  「二爺,那我這就去叫人來!」

  二老爺卻道:「不忙!不忙!今天過去,還有明天哩!今天讓大洋馬和小兔子媽一幫人去就行了!到時候,咱們就在礦門口田六麻子的茶棚裡看著,如果萬一事情不好,娘兒們吃了虧,進不了礦,咱們就真要打一下了!」

  「二爺想得真是周全哩!」

  二老爺早已把內心的得意明確地放到了油光光的臉上,但嘴上卻道:「不敢這樣講!不敢這樣講!我這主意也是和窯工代表們一起揣摩出來的……貢爺,依我說,咱們不能太急,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可大動干戈。我想,只要咱們占住大井井口,堅持三天到五天,他們非要找上門來和我們談判不可!您說呢,貢爺?」

  貢爺想了想,認可了二老爺的分析:「對!他們除了談判別無屌法哩!」

  這時,掛在正面牆上的自鳴鐘響了起來,二老爺抬頭看了看鐘上的時間,急急地立起了身子:「貢爺,不早了,說話就十一點了,大洋馬她們可能已挑著煎餅、咸湯動身了,咱們得到田六麻子的茶棚去看看了!」

  貢爺也站了起來:「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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