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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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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貴新將雙筒望遠鏡舉到眼前,對著八百米外的工礦區主井井樓看了好久。他的神情憂鬱而沉重,寬闊的額頭上凝聚著一顆顆綠豆般大小的汗珠兒;身後,一輪熾烈的早晨的太陽正在兩座矸子山中間的低凹處,不動聲色地向上升騰,斜射過來的陽光將他額頭上的汗珠映得晶瑩發亮,使他不由得感到一陣陣燥熱難忍。 他將系在軍裝上的皮帶松了松,把上衣領口下的三個鈕扣解開了。又換了一個方向,繼續舉著望遠鏡對礦區內的各個角落留心地觀察著。 這是在大華公司公事大樓的樓頂曬臺上,曬臺很平滑,是士敏土、細砂抹成的,曬臺四周砌著一圈一米高左右的磚牆,磚牆內側、外側全抹了士敏土,頂端還留著極規則的鋸齒形的缺口。張貴新一登上曬臺,便以軍人的敏感想到:這裡可以佈置一個連;而若是有了一連人據守這個曬臺,周圍五百米範圍內的局勢也就大體可以控制了。 他身邊站了許多人——手下的兩個營長,手槍隊的槍手,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協理陳向宇、省實業廳特派專辦李炳池以及縣知事公署和農商部的一些隨員。這些人和張貴新一樣,對這場礦井災難負有直接的或間接的責任,因而也就對這場突然爆發的動亂感到異常的驚恐不安。 張貴新還在那裡看,不時地調換著方向和視角。沉重的望遠鏡將面前這場騷亂擴大了許多倍之後,清晰地送入了他的眼簾。他看到了在護礦河環繞下的整個礦區的騷動情況,看到了被燒塌了大半邊的主井井樓上飄蕩的紅色三角旗,看到了在傾斜的井樓鋼架上擔任瞭望任務的窯工,看到了主井、副井、斜井周圍那一片又一片攢動的人頭…… 盤踞在田家鋪土地上的大華公司,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以主井為中心,東到矸子山,西到窯木廠的工礦區;一部分是以公司公事大樓為中心,包括公司職員宿舍、公司小學堂在內的辦公生活區;兩個區域之間聳著礦牆,隔著護礦河,儼然兩個相互獨立的王國。兩個王國共用一個石砌的拱形大門,大門內分出兩條路來,一條通往公司辦公生活區,一條通往工礦區,兩個區域的外圍又開了護礦河,拉了鐵絲網,實可謂壁壘森嚴了。當初如此安排公司地面格局,李士誠是有所考慮的,李士誠一是為了確保礦區的安全,二是為了把礦區的嘈雜之聲隔得遠一些。不料,現在卻給這場騷亂提供了方便,佔領了工礦區的窯工們簡直就像佔領了一個修建得很好的軍事工事! 騷亂發生了——不管張貴新如何防備,還是發生了!一夜之間,窯民們居然施用武力攻入礦內,牢牢佔據了所有井口,致使封井的計劃完全無法實施了。這使張貴新感到煩惱。他原不想得罪田家鋪窯民,不願和窯民們發生正面衝突,他想得很好,先封井,只要封了井,事情就壓下了一大半。然後,責成大華公司對死亡窯工的親屬予以公道的撫恤與賠償——他準備施加一點壓力,迫使公司多拿點錢出來,死者家屬多拿了錢,自然也就不會鬧事了。不料,這一夜之間,風雷驟起,硬是把他的計劃打亂了!迫使他不得不考慮用武力鎮壓騷亂的問題。 這是下下之策。 以他甯陽鎮守使的身份、以他一個旅的大兵來對付治下騷亂窯民,委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打輸了,打得局面無法收拾了,他要遭世人唾駡與恥笑,甚至有可能把整個甯陽的地盤都丟掉。打贏了,把騷亂的窯民殺掉一半,他就成了劊子手,成了這場災難的替罪羊,一些別有用心的傢伙就會借機大做文章,甚至假正義之名舉兵討伐他…… 卻又不能不管。災難和騷亂發生在他治下的地盤上,他是這塊地盤上的最高軍政長官,他不管,一則政府方面決不會同意;再者,如一味頑抗,政府也還會派遣願意管事的人來管它的——自然,他認為,任何人管理甯陽,都不如他張貴新。 得管,得管到底!為了甯陽百姓,為了甯陽周圍三縣的安寧,為了田家鋪窯民少流點血,也為了坐穩這把鎮守使的交椅,他張貴新得當機立斷! 張貴新將望遠鏡遞給身邊的一個衛兵,緩緩在曬臺上踱了幾步,而後,又揭下帽子扇了一陣風。 「張旅長,你看是不是先請你手下的弟兄將窯民們逐出礦區,然後再作打算?」李炳池不無焦躁地對張貴新道。 張貴新不作聲。 他狠狠地用帽子在胸前扇著,邊扇邊喘粗氣,仿佛根本沒注意到李炳池的存在似的。 「張旅長,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這樣鬧下去!我想,若是有一個團的弟兄,就可以把他們逐出礦去……」 張貴新終於憋不住了,臉向下一拉,帽子猛地向腦袋上一扣:「李專辦,我看這旅長讓你當算了!」 「張旅長,你……你別發火……」 張貴新眼瞪得滾圓:「我發火?我看是你們發了昏!你們都他媽的看看清楚,這礦區裡聚了多少人?!老子怎麼驅趕?向他們開槍麼?」 李士誠馬上順著竿子爬了上來:「千萬不能開槍,一開槍,事情就沒法收拾了,張旅長考慮得周到!」 「那就沒有辦法了麼?」 張貴新冷冷一笑:「辦法還要你們拿呀!封井的事不是你們想出來的麼?怎麼一出事,都推到別人頭上來了!」 李炳池窩了一肚子火,卻又不敢作聲,站在他身後的公司協理陳向宇不禁感到一陣快意,也不冷不熱地道:「李專辦,你也幫助張旅長出個主意嘛!」 張貴新又火了,立即調轉槍口給了陳向宇一槍:「幫我出主意?我他媽的在幫誰?幫哪些王八蛋!」 李炳池抓住時機,立即反擊:「這一切還不是你們大華公司造成的麼?!日後引起的一切後果,你們公司都要負責任的,你們現在不要這麼輕鬆!」 「是的!是的!諸位別吵,我們還是聽張旅長的……」李士誠勸解道。 張貴新又沉思了一下,終於想出了一個穩妥的辦法,手一招,將手槍隊隊長鄭傻子叫到面前:「老鄭,馬上給我向省城督軍府發份急電,電文這樣寫:萬萬急!甯陽鎮守使張貴新呈報:田鎮窯民約五千之眾,因反對封井,昨夜暴亂,佔據井口,分堵要害,情況危急!如何處置,請督軍電令,張部現已在田鎮待命。完了。」 鄭傻子將記錄下來的電令揣進懷裡,向張貴新敬了一個禮,轉身跑到了曬臺的樓梯口,下去發報去了。 隨後,張貴新又對身邊的兩個營長下了命令:「你們馬上下去,先調一個連到這個曬臺上來,然後,迅速包圍礦區,切斷礦內和礦外的一切聯繫,注意,不得擅自向窯民開槍!」 一個營長問:「如果他們動手,也不開槍麼?」 張貴新想了一下,果斷地道:「就是他們先動手,也不得開槍!在督軍府的電令未到之前,不得和他們發生武裝衝突。」 「是!」 兩個營長也下了曬臺。 「就這樣吧,先生們!我現在能做到的,只能是這些了。我張某是軍人,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沒有督軍府的命令,我只能維持現狀,明白麼?」 張貴新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眼皮一擠,臉頰上的肉一聳,仿佛哭一樣。 這卻是他登上曬臺後的惟一的一次笑。 這很難得——旅長大人身邊的各方要人們都這樣認為,有旅長大人的這艱難的一笑,他們似乎也可以稍微松一口氣了。 上午十時左右,礦內和礦外的聯繫被完全切斷了,五百餘名大兵荷槍實彈將整個礦區包圍起來。 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流血衝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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