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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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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爺請!」 「二爺請!」 二位老爺極真摯地謙讓著,幾乎是挨著肩兒出了堂屋的大門,他們都很輕鬆、都很悠閒;手抄在身後,辮子在腦後擺動著,仿佛不是去為送飯的娘兒們督陣,而是去戲樓子看戲似的。 一出院門,貢爺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段《空城記》: 我站在城樓觀山景, 忽聽得山下人馬亂紛紛…… 貢爺底氣不足,嗓門不亮,可哼得很有味道,很是那麼回事哩! 到得田六麻子的茶棚,田六麻子慌了,仿佛迎接聖駕似的,又擦條凳,又遞洋煙,先招呼著二位老爺在條凳上坐下,爾後,將細心收藏的一套細瓷茶具取了出來,極認真地當著二位老爺的面洗涮了幾回,泡上了一壺濃釅的香茶。 貢爺和二老爺都坐不得條凳,貢爺歲數大了,落下個腰疼的老病根子,身後沒個靠頭,就覺著腰酸。二老爺太胖,臀部很大,坐在窄窄的條凳上覺得硌腚。於是,田六麻子便兔子一般躥到對過一家酒館裡借了兩張太師椅,重新安排兩位老爺舒舒服服地坐下。 坐在太師椅上喝著香茶,田二老爺關切地向田六麻子詢問道:「老六,生意還好麼?」 「還好!還好!只是……只是指望賣茶是賺不了什麼錢的,年前,小的和縣城商會的幾位大爺一起做了點小買賣……」 「唔,好!好!」 這時,一直注視著街面的貢爺輕輕叫了起來,一邊叫、一邊還用手去扯二老爺的衣袖:「二爺,瞧,您瞧,她們來了!」 果然來了。二老爺真切地看到:分界街旁的幾個小巷裡,陸續湧出了一幫挑擔、提籃的女人們,這些人漸漸在分界街上匯成了一股喧鬧的人流,吵吵嚷嚷地沿著分界街往公司大門進發,轉眼間,走在頭裡的大洋馬和小兔子媽已來到了茶棚邊上。 大洋馬和小兔子媽都看見了田二老爺。 田二老爺未待她們發話,便揮揮手道:「快去吧!快去吧!我們在這兒看著哩,他們只要敢動武,我們就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送飯的隊伍湧過去了,湧到了公司大門口,湧到了公司護礦河的大石橋上,貢爺和二老爺看見,橋上十幾個持槍的大兵將她們攔住了。 這時,坐在太師椅上的貢爺不禁為橋面上的女人們捏了一把汗,貢爺甚至認為,現在已到了非打不可的時候了…… 田大鬧想尿尿。他不願為這小小的一泡尿而爬到井樓下面去。這不值得——一上一下要耗費好多精力,況且這會兒自己似乎也憋不住了。他低下腦袋朝地面上望了一眼,見地面上恰巧沒人,於是,便決定站在井樓的橫樑上向下尿。 這真有意思。眼見著自己體內排出的尿液在高空中劃著弧線,然後箭一般地拋到地下,田大鬧便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愉快和滿足。誰他媽的說窯戶們沒有娛樂?他田大鬧的娛樂就不少,細想一下生活中處處都是娛樂哩!在地面上,他能尿得很高,他能將尿從男茅房尿到女茅房——這是極不容易的,他畢生只成功過一次,第二次他就將尿尿到了自己頭上…… 他居高臨下地尿著,不斷變換著方向,他希望能尿得更遠一些,將空中那條弧線劃得更大一些。 不料卻誤傷了自己的弟兄。 一個被擊中了腦袋的大漢在仰臉大罵:「田大鬧,我日你姨,你他媽的咋往老子頭上撒尿?!」 田大鬧認出來,那大漢是二團團長田大頭。他才不怕他哩。 「大頭,我操!你哪兒不好趴,偏要趴到大爺我的雞巴下面!」 大鬧一語雙關,很有理哩! 田大頭更不示弱,卷袖子擼胳膊,張牙舞爪地大罵起來:「大鬧,你下來!我非揍你個孬種不可!你要不下來,就是婊子養的!」 田大頭身邊一下子聚了很多人,很多人都跟著起哄,希望他倆能熱熱鬧鬧地打起來,給他們單調的生活增加一點樂趣。 「揍!大鬧,下來,和大頭揍!」 「大頭,你爬上去!」 「對,大哥,你爬上去!」 田大頭卻不願爬上去,依然仰臉大罵:「大鬧,我日你姨姥姥,你敢不敢下來?」 田大鬧看著田大頭仰起的臉,覺得很好玩,遂產生了再尿一回的念頭。他想,若是能一下子尿中大頭的扁臉,一定很好看哩。冷不防,他又將殘餘的尿全部沖著大頭的臉射將出去。 遺憾!尿沒有擊中大頭,卻擊中了幾個看熱鬧、起哄的傢伙。 這下子激起了眾怒,兩個沾上了騷味的漢子順著歪斜了的鋼樑爬了上來。 田大鬧急了,不知該咋辦才好。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礦門口石橋上吵鬧的人群,看到了送飯的娘兒們在和大兵們糾纏,他眼睛一亮,叫了起來:「我操!別鬧了,弟兄們!有情況!有情況!」 地面上的人都愣住了。 田大頭是團長,負有守衛井口的重大責任,遂大聲詢問道:「媽的,什麼情況?」 「不好了!礦外的娘兒們給咱們送飯來,在大門口被大兵們攔住了!大頭,快,快!快派些人去接應她們!」 「你他媽的騙人!」大頭不相信。 「我操,騙人是婊子養的!」大鬧這回是認認真真的了。 「走!接她們去!」田大頭遲疑了一下,終於把手一揮,帶著百十號人順著井口鋪就的運煤小鐵道向大門口走去。 田大鬧也覺著肚子餓了,紮紮褲帶,主動放棄了瞭望任務,一步步攀著鋼樑下到了地面上,尾隨著田大頭的接應隊伍往大門口湧去。管它什麼瞭望不瞭望哩,大鬧不管了!大鬧又不是團長,哪能管這麼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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