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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燈裡的油多不多?」

  「不少,還有半壺哩!」

  「好!那就好!我們的油不多了,正犯愁哩!胡工頭,咱們是不是馬上走?」

  「甭忙!甭忙!先歇歇!」

  胡德齋借著燈火,看到了二牲口用鐵絲吊在屁股上的馬肉,眼裡頓時發出了極亮的光彩:「二哥,這哪……哪來的肉?我餓……餓壞了,讓我先吃點!」

  一聽這話,小兔子動作敏捷地撲了過去,用身子護住了那塊烏黑腥濕的馬肉,嘴裡連連嚷著:「不!不!不給你吃!這是我們的!」

  小兔子不喜歡這個姓胡的工頭。他曾兩次無緣無故地挨過他的打。其實,胡德齋當時根本不該打他,他不是車頭子,不該管他,可他卻打了他。一次是在井底車場,小兔子套馬時攔了他的路,屁股上被他踢了兩腳,頭上也被他打出一個青包。還有一次是在井上口的滑道旁邊,一個田姓窯工和一個胡姓窯工打架,他只是在一旁湊熱鬧,根本沒上前幫腔,可胡德齋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劈臉就給他一個耳光,直打得他嘴角流血……小兔子恨這個工頭,他絕不能給他馬肉吃,這個狗工頭吃飽之後還會打人的。

  小兔子緊緊護住那塊馬肉,將乾癟的小腦袋從二牲口的胳膊下探到二牲口的胸前:「二哥,咱們就這麼一點肉了,咱們不給他吃,對嗎?」

  小兔子知道,僅僅憑自己的力量,是護不住這塊馬肉的,他得得到馬肉主人二牲口的支持。

  「呀!呀!小東西,怎麼能這麼不顧人呢?眼下是什麼時候了!怎麼能說這種話?你就不怕惹惱了窯神爺?!」胡德齋憤憤地說,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的餘光掃視著二牲口的臉,「二哥,你說是不是!眼下,咱們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二牲口沒作聲。他看了看胡德齋,又用大手輕輕地在小兔子的腦袋上摸了摸,轉過臉,將小兔子護著馬肉的身子推開了。

  小兔子又撲了上來:「二哥!不能給他吃,不能!你不想想,他們胡家的人有多壞!往日裡咱們受了他們多少氣!」

  胡德齋大腦袋直搖:「唉!唉!小孩子!你他媽的真是個小孩子!眼下是什麼時候,咋還提什麼胡家、田家?!這陣子咱們不管是姓胡的,還是姓田的,小命都攥在了窯神爺手裡。再說,就算胡家、田家往日有些糾葛吧!我胡德齋可沒虧待過你們二位呀!」

  「你打過我!」

  胡德齋很震驚——不是裝出來的,委實是很震驚,他記不得他曾打過面前這孩子:「你記錯了吧?」

  「我沒記錯,你甭裝!」

  那塊馬肉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胡德齋的胃囊裡空空的,他真恨不得伸出手去立即把肉抓進嘴裡。他有些迫不及待了,連連點頭道:「就算我打過你,我向你小兄弟賠情,上窯我請你喝酒!這總行了吧?」

  小兔子十分倔強:「不行!就不行!你吃完了,我和二哥就沒肉吃了!」

  小兔子抱著那塊肮髒的肉,就像抱著自己的生命,他決不願將這生命的一部分分給面前這個仇人。

  胡德齋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將小兔子扯開,野獸一般瘋狂地撲了過去,乾裂的嘴唇立即觸到了肉上。他一口將肉咬住,想使勁咬下一塊肉來,可小兔子在用拳頭打他,用腳踢他,他急忙用雙手去抵擋小兔子的撕扯,最終未能把肉咬下來。

  他們的扭打使煤巷裡騰起一團黑色的煙霧,腳下的煤粉、浮塵飛揚起來,險些將豆粒大小的燈火撲滅。

  「別打了!」站在一旁的二牲口大喊一聲,先用鐵硬的拳頭對著胡德齋打去,爾後,又一把將發瘋的小兔子拽住,把馬肉從身上取了下來,遞給胡德齋道:「胡工頭,吃吧!吃完我們上路!」

  「二……二哥,你……你真好!」胡德齋的小眼睛裡含著淚,他眨了一下眼,幾滴渾濁的淚水便從眼眶裡滾落下來,在他那被煤灰遮嚴的臉上流出了兩道白白的溝痕。

  他猛地一把抱住肉,大口啃了起來,啃得口水順著嘴角、順著脖子直往下流……

  小兔子在一旁恨恨地咽著口水,他也想吃。他知道,肉只有這麼多了,而前面的路還十分漫長,要是能多吃一點,生命的時間就會延長一些。他得吃!既然面前這位胡家的工頭能吃,他自然也能吃、也應該吃!

  「二哥,我也要吃!」

  二牲口卻緊緊扯住他,不鬆手。

  「二哥,放開我,我要吃!」

  二牲口冷冷地道:「小兔子,你不能吃!我們只有這麼點東西了,要省著點,省著點……」

  小兔子無法動彈。他真恨呵,恨二哥,更恨胡家這個該死的工頭!他瓜分了他和二哥的生命!

  胡德齋用尖利的牙齒在那塊不足三斤的馬肉上咬了四大口以後,二牲口不准他再吃了。他一把將肉奪了過來,重新拴到了腰上。

  他們一起上路了。

  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小兔子的腦子裡產生了一個卑劣的念頭,這念頭在他腦子裡一經出現,便具有極強的引誘力和煽惑力,使他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它的糾纏。

  他決定偷。在黑暗之中,一點點、一絲絲、一口口地將二牲口屁股後面的這塊肉偷光。這怪不得他,這得怪胡德齋,沒有這個王八蛋,他決不會想出這種壞主意的!姓胡的王八蛋不該吃這塊救命的肉,這塊肉是屬￿他和二哥的,不屬￿胡德齋的,他根本沒有資格吃、沒有理由吃,而他竟大口大口地吃了!

  自然,這樣做,有點對不起二牲口;肉,原本是二牲口弄來的,他應該多吃點,可他自己不捨得吃,卻讓姓胡的小子吃了,他也是活該!誰讓他不吃呢?在這種時候,他不想著自己,不顧著朋友,倒先去照應仇人,這使得小兔子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

  二牲口太傻了!一個人太傻了是要吃大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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