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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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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子不傻。正因不傻,他才決定偷,偷那塊屬他們兩人的肉。 他緊緊跟在二牲口身後,就像沒遇到胡德齋之前那樣,他的赤裸的胳膊時常會碰到那塊誘人的馬肉。他的一隻手被牽在二牲口的大手上,另一隻手被攥在身後胡德齋的胖手裡,行動很不方便。有好幾次,當二牲口遇到阻礙停下時,他的嘴便觸到了那塊肉,可是沒有手的幫助,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悄悄地將肉啃下一塊來。 他得把一隻手解脫出來。 「二哥,讓胡工頭在前面走吧!他老在後面磨,扯得我手疼!」小兔子提議道。 二牲口在黑暗中停下了腳步,轉過臉來徵詢胡德齋的意見:「胡工頭,要不你和小兔子換換位置,你走在中間,讓兔子在最後?」 「不!不!二哥,我要你拉著我!」 「那麼,胡工頭,你到我頭裡去吧!」 胡德齋同意了,貼著小兔子和二牲口的身子摸了過去,走到了最頭裡。剛走沒兩步,胡德齋便一腳踏進了水溝,險些將二牲口也帶倒了。 從水溝裡爬出來,胡德齋提議道:「二哥,咱們是不是把燈點起來?」 二牲口斷然否決了:「不行!這點燈油咱們得留到關鍵時候再用。這條巷道沒冒頂,咱們可以摸著走!」 這正合小兔子的心意。現在無論如何不能點燈,一點燈,他的計劃就無法實施了:「對!不能點燈,向前摸吧!」 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摸了好長、好長時間。後來,有幾節被爆炸炸扁了的煤車皮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胡德齋不願走了,要歇歇。 二牲口同意了。 於是,三人各自倚著煤幫,在黑暗中坐下了…… 小兔子暗暗感到欣喜,這短暫的歇息終於給他帶來了偷竊的機會。他屏住呼吸,悄悄地挪到二牲口身邊,用手順著煤幫的底部慢慢向二牲口身後摸去,他終於摸到那塊可愛的肉——那肉早已沒有皮了,而且丁丁掛掛的。他試著用指甲去掐,沒費多大的力氣,便在那肉上掐下了一小塊。那一小塊兒肉有拇指般大小,他把它牢牢捏在手裡,又將手緊貼著煤幫慢慢縮了回來。 他的心一陣狂跳,幾乎要跳出胸口,他不知道這是因為過度緊張,還是由於偷竊成功所帶來的興奮,他瘦小的身軀在一陣陣地顫抖。 他將那一長條不規則的、看不清形狀的肉塞到了嘴裡,先在嘴裡滾了幾滾,用口中的涎水將肉漱了漱,把髒水吐出來,爾後,才開始用腮根的大牙狠命地咬住那塊肉,緩慢而有力地咀嚼起來。他乾澀的舌頭立刻感覺到了馬肉那鮮美而酸腥的肉汁,他感覺到那肉汁在急速地順著他的喉管往下流。他不敢嚼出聲響,他怕自己的舉動被二牲口發現。他很有點緊張,他真擔心這時候二牲口和他說話;只要一開口,他嘴裡的肉就有暴露的可能。 二牲口累了,也許在打盹。 沒人說話。 他決定多咀嚼一會兒,讓那馬肉的香美滋味在自己的口腔裡多停留一會兒。可是,不知咋的,他一不小心,竟將那塊馬肉一骨碌地咽進了深深的喉管裡,連點渣兒都沒剩! 他傷心得幾乎想哭。 這馬肉的滋味太好了,實在太好了!太饞人了!他真想再品一品那鮮美的滋味,真想再好好地咀嚼一番…… 能不能再偷一次?只偷一次!對,再偷一次,他想,他只偷一塊,只偷一小塊。這一次,他得讓這一小塊馬肉長久地留在嘴裡,慢慢咀嚼——並不往肚子裡咽,讓那肉汁兒在口腔裡四處滾動,四處流溢,那該是一件多美的事呵! 他又一次鼓起了偷竊的勇氣,默默地將那只肮髒的手順著煤幫摸到了二牲口身後——可這時,他的手突然碰到了什麼東西,好像,好像是另一個人的手!他心裡猛地一驚,將手縮回了一半。 他想了一下,認為這是幻覺,是自己的過分緊張而產生的感官幻覺。 他再一次將手伸了出去…… 這一次他確確實實地碰到了那只手! 那只手在軟軟的馬肉上狠狠地掐著,根本沒有理會他伸過來的手;這其中的道理很明顯,那只同樣肮髒的手,似乎在對他說:來吧,咱們一起幹吧,反正二牲口不知道…… 那只手是胡德齋從另一個方向伸過來的。 這時,小兔子卻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可抑制的厭惡感,他感到羞愧,感到痛苦,他覺著自己簡直是在犯罪!自己是怎麼了?怎麼幹起這種卑劣的勾當?!怎麼竟和姓胡的王八蛋一起算計起本家二哥來了?!他突然意識到:在這場卑劣的勾當中,惟一吃虧的不是他,也不是胡德齋,而是二牲口,是老實、善良、有著六個孩子的二牲口! 他不能看著二牲口吃虧!他不能和姓胡的王八蛋一起算計二牲口!他要偷,也只能一個人偷,決不能讓姓胡的王八蛋佔便宜!況且,為了洗刷自己,為了使二牲口也討厭這個姓胡的王八蛋,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再幹下去! 他一把按住胡德齋的手尖叫起來:「二哥!胡工頭偷咱們的肉吃!」 二牲口警覺起來,抱在胸前的大手向身後的地上一按,一下子按住了兩隻手:一只是胡德齋的,一只是小兔子的。 二牲口火了,放開小兔子的手,一把扭住胡德齋,將胡德齋從地上拖了起來,揮拳揚腳就是一頓痛打,他邊打邊罵:「婊子養的東西!早知這樣,我一口肉也不給你吃!」 胡德齋嗷嗷直叫:「二哥!我不敢了!你饒了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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