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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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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為什麼要磕頭?為什麼這麼多人都給窯神爺磕頭?他想:他長大以後,也要當窯神爺,也要坐在窯神廟的大門正中,讓許許多多人給他磕頭、給他燒香——當然,他不能讓他娘來磕頭,娘時常頭痛;一磕頭,頭會更痛。 既然頭痛,為什麼還要磕頭呢?大人們真傻!這麼多大人竟然給一個泥像磕頭。他知道窯神爺是泥像,他在窯神爺的肩頭上摳下過一小塊帶金粉的泥巴。 磕過頭之後,他看到,娘像許多人一樣,雙掌合十,低垂著腦袋,緊閉著眼睛,虔誠地向窯神爺述說著什麼。娘過去告訴過他,說這叫作「禱告」;只要誠心禱告,窯神爺就能聽見,你的願望就能達到。 他也開始禱告,可他禱告什麼呢?他突然想起看守廟宇的老瘸子,這老頭打過他的耳光,他就禱告:讓這老瘸子出門被西瓜皮滑倒!這挺有意思! 他禱告完了,沒事幹了,可娘和周圍這黑壓壓的一片人頭還在那裡嗡嗡嘰嘰地和窯神爺說話。他不耐煩了,抬起頭四處看了看,便從地下抓起一根肮髒的幹樹棍,用樹棍去捅前面那個瘦貓的屁股。 瘦貓仿佛不知道似的,根本沒動。 他又用力捅了一下。 瘦貓轉過了臉,狠狠盯了他一眼。 他馬上將臉轉向一邊,把樹棍藏到身後,假裝沒看見。 瘦貓把一隻手掌握成拳,咬牙切齒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覺得出那拳頭的分量,眼皮向下一垂,頭一低,做出了一副安分守己的樣子。 膝頭漸漸跪得有點疼了,而且,總這麼跪著也實在無聊。他悄悄站了起來,從娘身後挪了過去,一轉眼的工夫,便離開娘有好幾十步遠了。那兒有一棵樹,他在那兒蹲了下來,見娘依然沒有發現他的行蹤,他得意地咧著小嘴笑了。 就在這時,他在地下拾到了一紮紅錫紙包著的洋火——顯然是大人們點香時遺落的,他自己玩了起來。他開始擦洋火,擦著之後,便用手指彈將出去,看著燃燒的洋火在朦朧的夜空中劃出一道黃光。 不幸的事卻因此發生了。一根燒著的洋火落到了他身子左前方的雞窩上,那雞窩的窩頂偏偏又是草苫的,洋火落上去便燒著了。開始,只燒著一點點、大人們也沒注意;後來,卻燒大了,整個雞窩都著了起來,連著雞窩的茅棚也著了火。 小八子慌了,忙撲過去,抓住一把竹掃帚去打,一邊打,一邊哭喊道:「著火了!著火了!」 窯神廟前莊嚴的氣氛被破壞了,跪在分界街邊的大人們驚慌地從地上爬起來,趕來對付這場意外的火災。這時,小八子聽到了娘的呼喚,娘在喊他,仿佛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喊他,他想答應她,可不知咋的,被煙火熏著,喊不出聲來…… 沒多大工夫,火便被大人們撲滅了,他也被一個中年男人抓住了。那男人的手很大,很有力氣,抓得他胳膊疼——不是一般的疼,而是從骨頭裡疼。他大喊大叫起來。 「啪!」重重的一掌擊到了他臉上,他嚇得不敢叫了。 他聽到了一片亂哄哄的聲音,聽到那男人和人們談到了火,談到了什麼「吉利」、「不吉利」的,他們還談到了窯神爺……他聽到有人在喊:「掐死他!掐死這個不敬神靈的小王八!」 他突然明白了點什麼,恍惚意識到:今日這個熱鬧的夜,與自己、與發自地下的那場大火有點什麼關係,自己顯然是闖下了什麼大禍。他像大人一樣,感覺到了一種真正的恐懼,他拼命掙扎,要擺脫那男人的大手,可怎麼掙也掙不開。 這時,一個女人擠到了他身邊,一把將他攬在懷裡,他聽到那女人在和那男人說:「放開孩子!放開!」 他認出:這女人是小兔子媽。 「這是你的孩子嗎?」 「不是!這是二牲口家的小八子,我家兒子和他家老子都在窯下!」 男人放開了手,他撲到了小兔子媽的懷裡,緊緊抓住小兔子媽的褲帶,再也不敢鬆手了。 小兔子媽和那男人又講了些什麼,間或還帶著些罵人的粗話,最後,小兔子媽終於扯著他沖出了大人們的包圍。 他在分界街的一根電線杆下找到了娘,娘幾乎嚇呆了。他聽見娘感激地對兔子媽說:「大妹子,難為你了!難為你了!」 小兔子媽卻哭了:「看見你家小八子,我就想起我家小兔子!我的小兔子的命真苦哇!」 命?什麼叫命!命有苦的,是不是也有甜的?是不是也像甘蔗那麼甜!小兔子哥的命為什麼苦呢?他橫豎弄不明白。不過,從那夜開始,他對窯神爺愈發仇恨了!他斷定供奉在廟裡的這個金粉泥胎不是個好東西!他騙了人們的香火,騙了人們的眼淚,卻沒給人們造什麼福,今天,他還差一點把命送掉! 他想:總有一天,他要把這窯神爺的泥腦袋擰下來當球兒踢。 小兔子和二牲口是在一輛橫倒在地的煤車皮裡發現工頭胡德齋的。發現胡德齋時,他們油燈裡的油已經差不多快點完了,馬肉也被吃掉了一大半。可二牲口還是很欣喜,他想,多一個活人便多一份力量,生的希望也就相對地增大了。他慌忙把胡德齋從煤車皮裡掏了出來,同時,重新點亮了寶貴的油燈。 胡德齋只是頭上磕破了點皮,身上幾乎沒受什麼傷,他依然是那麼圓、那麼胖,動作不太靈便。 把胡德齋拉出來後,二牲口問:「胡工頭,你有燈麼?」 「有!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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