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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馬二爺苦苦一笑說:「你和劉鎮守使的事,你心裡有數,我心裡也有數。這些日子我常想,劉鎮守使不是麻五爺,人靠得住,又有權勢,和你倒正是一對。你們與其瞞著我,這般私下往來,倒不如乾脆住到一起去算了……」

  蔔守茹驚得更很:「馬二,你……你莫不是瘋了?」

  馬二爺道:「我沒瘋,我是想了許久,才和你說這話的。這樣好,這樣一來成全了你們,二來我這門裡也肅靜了。」

  蔔守茹呆了。

  馬二爺又道:「只是咱得好說好散,過去那些冤仇都別再記了,彼此都多想想人家的好處。這陣子我就常想你的好處,你不管咋說,終是給我生了個兒子。」

  蔔守茹這才回過神說:「可我倒想不起你有啥好處……」

  馬二爺歎了口氣:「我現在有這份心意放你的生,還不算好處麼?」

  卜守茹決不相信馬二爺這麼做是發善心,緊盯馬二爺的一張老臉,陷入了久久地思索——

  這老東西此舉意圖何在?是為了割斷她和兒子天賜的親子之情,還是僅僅為了討好劉鎮守使?抑或是怕她日後奪了自己的轎號?才在今天防了一手,以退為進?

  馬二爺的老臉陰沉著,臉上沒有答案。

  蔔守茹把目光從馬二爺臉上移開去,心裡冷冷一笑,也不願去多揣摩了,反正她早在被劉鎮守使瞄上時就打定了主意,既不去劉鎮守使那做姨太太,也不離開馬家。現在,不管老東西咋想,她都不走。老東西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離開馬家大門。

  於是,蔔守茹便說:「二爺,你這好處我卻消受不了,不說人家劉鎮守使和我沒那層關係,就算是真有那層關係,我仍是不能離了您老的。我若是真離了您老走了,人家外人不要罵麼?」

  馬二爺道:「我都不怕人家罵,你還怕啥?」

  蔔守茹笑道:「那我也不能這樣做,不看你,我還得看天賜呢!」

  馬二爺說:「天賜是我的兒子,你走了,還有我。」

  蔔守茹很和氣地問:「你若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天賜咋辦?這麼多轎號咋辦?還不都得靠我來收拾麼?」

  馬二爺真沒想到蔔守茹會賴在馬家不走,且想在他死後來收拾他的轎號,心裡很氣,卻又有口說不出。

  蔔守茹偏又說:「二爺,叫我走,是你的一番好意,我不走,是我的一番好意。我看呀,今日話既說到了這一步,咱乾脆再挑明點說,你眼見著都快七十歲的人了,還整天瞎琢磨啥?我看呀,你倒不如現在就把馬記老號的那些轎交給我一起整治,自己落得享個清福。你看我爹如今多好,我可沒虧了他,給蓋了三間大瓦屋,買了一房新家具不說,每年還送不少錢給他花……」

  這口氣簡直是在給馬二爺一生的事業發喪了!

  馬二爺再也聽不下去,酒杯往地下一摔,恨恨地離開酒桌走了。

  直到這時,馬二爺才明白,當年為氣卜大爺而納卜守茹做妾是多麼愚蠢!逞著勝利者的一時意氣,把這賤貨聘進門容易,現在想送出門就難了。就是搭上自己的老臉不要,她也不走,那架勢只怕是不把馬家徹底搞敗掉,便沒個完結了。

  蔔守茹這邊弄不通,馬二爺才又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一廂情願地打起了劉鎮守使的主意。讓馬記老號的管事們月月給鎮守使署多出差轎,還花錢籠絡鎮守使署的副官們,想方設法要和劉鎮守使見上一面。

  卜守茹想見劉鎮守使容易,馬二爺要見就難。

  四下裡托人,疏通了三個月,終於輪上了一次劉鎮守使主持的商界紳耆談話會,馬二爺興沖沖地去了。可在談話會上劉鎮守使只要紳耆們為他的弟兄捐餉,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馬二爺帶頭認了二百兩銀子的捐,劉鎮守使仍沒注意到馬二爺的存在。

  到得散了會,馬二爺擠到劉鎮守使面前,劉鎮守使才打著官腔說了句:「很好,馬二,你很好,嗯,你捐二百銀子很好。」

  馬二爺振作精神,想暗示一下蔔守茹的事,劉鎮守使卻已在一幫衛兵副官的簇擁下,轉身走了,就像不知道他是蔔守茹的親夫似的。

  蔔守茹知道這事後,又笑他:「二爺呀,你實在是財大氣粗呢!我這『萬乘興』代劉鎮守使辦捐,也才捐了五十兩,您老真氣派,一捐就是二百兩。」

  馬二爺氣昏了,當場栽倒在地,嗣後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從床上爬起來後,馬二爺再也離不開拐棍了——往日只是出門時拄,現在,在院裡、房裡也得拄,眼也昏花了,常會分不出白日黑夜。

  這時,馬二爺唯一的安慰只剩下了兒子天賜。

  §第十四章

  天賜從打一落生就適應了家裡的抑鬱氣氛。

  兩歲前是蔔守茹奶他,一碰到馬二爺和卜守茹開仗,天賜便把小腦袋往蔔守茹懷裡躲。兩歲後,離了蔔守茹的懷,再見家裡開仗,便往門外躲。到得開蒙讀了書,又有小學堂好躲了。

  天賜在兩歲前,於無知的懵懂中是傾向母親卜守茹的。

  後來漸漸大了,上了小學堂,懂些事理了,便一步步傾向了父親馬二爺。

  母親卜守茹總是很忙,不是在劉舉人街的「萬乘興」的總號,就是在劉鎮守使的鎮守使署,或是麻五爺的香堂,有時連著十幾天難得和天賜照上一面,天賜只能和馬二爺廝守著。

  馬二爺對天賜很好,看天賜讀書,陪天賜玩耍,天賜要啥,馬二爺應啥。

  天賜自然便認定馬二爺好,和馬二爺啥話都說。

  有一回,蔔守茹到上海訂轎,半個多月沒回家,天賜便問馬二爺:「爹,我娘咋老不回家?」

  馬二爺道:「她眼裡根本沒咱這個家,只有她的轎。」

  天賜說:「要那麼多轎幹啥?一人又坐不了。」

  馬二爺道:「她想帶到棺材裡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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