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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15

  漸漸白亮起來的天光夾雜著濕漉漉的霧氣,從沒掩嚴的門縫裡,從屋簷的破洞下滲進了大廟,廟裡殘油將盡的燈火顯得黯然無色了。光和霧根本無法分辨,白森森,一片片,在污濁的空氣中鼓蕩,殘留在廟內的夜的陰影,一點點悄然遁去。拉開廟門一看,東方的日頭也被大霧吞噬了,四周白茫茫的,仿佛一夜之間連那莽莽群山也化作霧氣升騰在天地間了。

  好一場大霧!楊皖育站在被露水打濕的石臺上,悲哀地想,看來天意就是如此了,老天爺也在幫助白雲森。白雲森決定今天休整,山裡山外便起了一場大霧,日本人的飛機要想發現隱匿在霧中的新二十二軍是萬難了。決定未來的會議將在一片迷霧之中舉行,他自己也化作了這霧中的一團。他不開口講話,三一一師的部屬們就不會行動,而他若是奮起抗爭,就會響起廝殺的槍聲。白雲森是做了準備的,他只能沉默,只能用沉默的白霧遮掩住一個個猙獰的面孔。然而,只要活下去,機會總還有。這一次是白雲森,下一次必定會是他楊皖育。一場格殺的勝負,決定不了一塊天地的歸屬,既然天意決定白雲森屬￿今天,那麼,他就選擇明天吧!

  為了明天,他不能不提防周浩可能採取的行動。吃過早飯,他和白雲森商量了一下,派周浩帶手槍營二連的弟兄沿通往趙墟子的山路去尋找收容隊。

  白雲森對這安排很滿意。

  九點多鐘,營以上的軍官大部到齊了,大廟裡滾動著一片人頭。《新新日報》的女記者傅薇也被攙來了,手裡還拿著小本本和筆,似乎要記點什麼。他起先很驚詫,繼爾便明瞭:這是白雲森又一精心安排。白雲森顯然不僅僅想在軍界搞臭叔叔,也要在父老鄉親面前搞臭他。在陵城,白雲森一口答應帶上這個女記者,只怕就包藏著禍心。

  大多數與會的軍官並不知道馬上要開的是什麼會。他們一個個輕鬆自在,大大咧咧,彼此開著玩笑,罵著粗話。不少人抽著煙,廟堂裡像著了火。

  大門外是十幾個手槍營的衛兵,防備並不嚴密,與會者的佩槍也沒繳,這是和陵城的小白樓軍事會議不同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白雲森對會議的成功胸有成竹。

  快九點半的時候,白雲森宣佈開會,他把兩隻手舉起來,笑呵呵向下壓了壓,叫與會者們都找個地方坐下來。廟堂裡沒有幾把椅子,大夥兒便三個一夥,五個一堆,席地而坐。那女記者,白雲森倒是特別的照顧,他自己不坐,倒把一把椅子給了她。

  他坐在白雲森旁邊,身體正對著大門,白雲森的面孔看不到,白雲森的話語卻字字句句聽得真切。

  「弟兄們,憑著你們的勇氣,憑著你們不怕死的精神頭兒,咱新二十二軍從陵城墳坑裡突出來了!為此,我和楊副師長向你們致敬!」

  白雲森兩腿一併,把手舉到了額前。

  他也只好站起來,向弟兄們行禮。

  「有你們,就有了咱新二十二軍。不要看咱今個兒只有兩千多號人,咱們的軍旗還在嘛,咱們的番號還在嘛,咱們還可以招兵買馬,完全建制,還會有一萬五、兩萬五的兵員!」

  響起了一片掌聲。

  「勝敗乃兵家常事,勝,不能驕;敗,不能餒,更不能降!今日,本師長要向眾位揭穿_個事實:在陵城,在我新二十二軍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在民族需要我們握槍戰鬥的時候,有一個身居高位的將軍,竟下令讓我們投降!」

  白雲森果真不凡,竟如此誠懇自然地把緊閉的天窗一下子捅亮了。

  廟堂裡靜了一陣子,繼而,嗡嗡吟吟的議論聲響了起來。白雲森叉腰立著,並不去制止。

  四八四旅的一個副旅長跳起來喊:「這個將軍是誰,是不是長官部的混蛋?咱們過了黃河,就宰了這個龜孫!」

  「對,宰了這個王八蛋!」

  「宰了他!」

  「宰了他!」

  可怕的仇恨情緒被煽惑起來了。他仰起頭,冷眼瞥了瞥白雲森,一下子捕捉到了白雲森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得意,儘管這得意一現即逝。

  白雲森又舉起了手,向下壓了壓:「諸位,這個將軍不在長官部,就在咱們新二十二軍!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我是一個,楊副師長是一個。我們昨晚商量了一下,覺著真相必須公佈。我說出來,諸位不要吃驚。這個下令投降的將軍就是我們的軍長楊夢征。」

  簡直像一鍋沸油裡澆了瓢水,會場亂了套。交頭接耳的議論變成了肆無忌憚的喧叫,三一一師的楊參謀長和幾個軍官從東牆角的一團中站了出來,怒目責問:「白師長,你說清楚,軍長會下這混帳命令麼?」

  「你不說命令是畢元奇、許洪寶偽造的麼?」

  「你他媽的安的什麼心?」

  「說!不說清楚,老子和你沒完!」

  楊參謀長已拔出了槍。

  那些聚在楊參謀長身邊的反叛者們也紛紛拔槍。

  情況不妙,白雲森的親信,三一二師的劉參謀長率著十幾個效忠白雲森的軍官們,沖到香案前,把他和白雲森團團圍住了。

  情勢一下子很難判斷,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相信白雲森的話,有多少人懷疑白雲森的話;更鬧不清究竟是過世的軍長叔叔的影響大,還是白雲森的魔力大。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新二十二軍確有相當一批軍官和周浩一樣,是容不得任何人污辱他們的軍長的。

  他既驚喜,又害怕。

  白雲森大約也怕了,他故作鎮靜地站在那裡,搭在腰間槍套上的手微微抖顫,似乎還沒拿定拔不拔槍的主意。他緊繃的嘴角抽顫的厲害,他從白雲森腋下斜望過去,能看到他泛白的嘴唇灰蛾似地動。

  心中驟然掠過一線希望:或許今天並不屬￿白雲森,而屬￿他?或許他過高地估計了白雲森的力量和影響?

  會議已經開炸了,那就只好讓它炸掉了!反正應該承擔罪責的不是他楊皖育。直到現刻兒,他還沒說一句話呢!白雲森無可選擇了,他卻有從容的選擇餘地。如若自雲森控制了局勢,他可以選擇白雲森;倘或另外的力量壓垮了白雲森,他自然是那殷力量的領袖。

  真後悔,會場上少了周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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