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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躍進也跟著證實:「媽,就是哥讓擰的,我擰完耳機後,哥給我記了特等戰功,還破格給我連升三級,讓我從少尉排長升為少校團副……」

  孫成蕙冷冷地看著大兒子,譏諷道:「劉援朝劉師長,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劉援朝馬上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了孫成偉,可憐巴巴地說:「舅舅,你幫我和媽講講理好不好?咋大家一起闖的禍,媽就和我一人算帳呢?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孫成蕙用竹板抽了下桌子:「我看很公平——把手伸出來!」

  劉援朝把兩隻黑糊糊的髒手直往身後藏,更加緊急地向孫成偉呼救:「舅舅,你就不能說句公平的話麼?舅舅……」

  孫成偉想著自己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不忍看著援朝再挨一次揍,這才上前攔住了孫成蕙:「成蕙,算了,算了,要教訓援朝,你明天再教訓,今天就免了吧,我還要和援朝他們一起拾掇菜園子呢!」

  看在馬上要走的哥哥的份上,孫成蕙才先暫時饒了孩子們。

  和孩子們一起,最後拾掇了一遍菜園子,孫成偉把三支做得相當精緻的木手槍拿了出來,先給了躍進一支,又給了援朝和勝利一人一支,說:「同志們,這是舅舅最後一次給你們發賞了,不知同志們滿意不滿意?」

  援朝看著手槍,高興地說:「滿意,舅舅,這槍真棒,都和真的一樣了!」

  孫成偉笑道:「滿意就好,孩子們,舅舅明天要走了,就算是離別禮物吧。」

  孩子們聽說舅舅要走,都很驚訝。

  躍進抱住孫成偉的腿,仰著小臉問:「舅舅,你不走不行麼?」

  孫成偉拍了拍躍進的小腦袋:「不行。舅舅的戶口不在你們這裡。」

  援朝這時已隱約知道這個舅舅的一些情況了,便以一副小大人的口氣說:「舅舅的事你們不清楚,我知道,舅舅和我一樣,經常犯錯誤,所以……」

  孫成偉馬上打斷了援朝的話頭:「援朝,不要胡說,你和舅舅不是一回事!」一一看著孩子們,孫成偉動了感情,「孩子們,你們記住,你們一定要好好學習,幫著爸爸媽媽多做些事情,再不能在礦上四處胡鬧了!尤其是援朝,是大哥,要帶個好頭。」

  援朝把手槍往腰間一別,說:「舅舅,你放心,我又給媽寫過保證書了。」

  孫成偉說:「舅舅不放心呀,援朝,你那保證書可是寫過無數次了吧?!」

  援朝說:「這次我把保證書貼在床頭了!」

  孫成偉交待援朝說:「那好,每天睡覺前多看幾遍。」看了看勝利和躍進,又說:「孩子們,你們長大了,要做你爸爸、你媽媽那樣的人,可別學你舅舅。你舅舅沒出息呀……」說到這裡,鼻子一酸,落淚了。

  第二天,孩子們上學以後,母親鄒招娣和孫成蕙一起,陪著孫成偉去了縣城汽車站。劉存義原來沒說去送,可孫成偉三人剛到汽車站,一輛吉普車就趕到了,劉存義從車上跳了下來。

  孫成偉一怔:「存義,你咋也趕來了?」

  劉存義說:「還想和你多交待兩句,所以,開完生產調度會就跑來了!」

  孫成偉笑了:「存義,還是先讓我給你交待兩句吧。援朝大了,都十一歲了,你和成蕙也得多少給他留點面子了,再抽他時,別讓他脫褲子了好不好?」

  劉存義也笑了,連連道:「好,好,成偉,我答應你。現在布票發得多了,我也不在乎浪費點布了。」搖搖頭,又說:「援朝這孩子太聰明,也太不安分,我都想好了,再過個三五年,就讓他到礦上做徒工,學點技術,也早點幫家裡解決一點經濟困難。」

  孫成蕙不贊成:「家裡再困難,也得讓他上學,多學點知識總是好的。」

  孫成偉說:「算了吧,小蕙,我看存義的意見就挺好。多學知識有什麼用?咱六嬸周秀玉,還有田劍川,知識學問那麼大,得啥好處了?還不照當右派!」

  劉存義這才說:「成偉,我從礦上大老遠地趕來送你,是想告訴你,現在階級鬥爭的空氣越來越濃了,不說像你這種人,就是像我這種老共產黨員,搞不好都會在階級鬥爭問題上犯錯誤。我看呀,今後的政治運動肯定是少不了,你可千萬要自重啊!離了建安礦,我和成蕙就幫不上你什麼忙了。」

  孫成蕙也說:「存義說得對,哥,這話你得記在心上。」

  孫成偉連連應著:「你們放心,你們放心。」

  這時,公共汽車開過來了,孫成偉上了車。

  汽車緩緩開動時,孫成偉落淚了,半截身子伸在車窗外,一直向劉存義和孫成蕙招手,還哽咽著對母親鄒招娣大聲喊:「媽,我……我有空就來看你!我……我一定還會到建安礦來的!」然而,孫成偉此一去卻再也沒到建安礦來過,而且,就連劉存義和孫成蕙一家也在不到一年以後永遠離開了建安煤礦。孫成偉和劉存義一家再次相見時,已經在祖國大西南的紅旗煤礦了,這是他們分別時都沒有想到的。

  §第五十四章

  孫成偉離開建安煤礦是一九六三年十月的事。一九六四年五月,國家決定加快建設大西南,要求將過硬的幹部和生產單位調往大西南。局黨委根據部裡的指示精神,將建安煤礦黨委書記湯平、礦長劉存義及該礦八個最過硬的採掘單位成建制調往大西南的陽山礦務局紅旗煤礦。劉存義和孫成蕙二話沒說,立即服從國家的召喚,又一次開始了橫貫半個中國的舉家遷徙。

  遷徙的鐵路起點是安徽的一個三等小火車站。孫成蕙記得很清楚,那是一九六四年的五月六日,她和母親鄒招娣、劉存義帶著十二歲的援朝、十歲的勝利、六歲的躍進、二歲的困難和自然,坐了五個小時的大卡車,才趕到了車站。

  和一九五五年那次遷徙相比,他們的家當沒有多出來,多出來的只是躍進、困難、自然這三個在安徽出生的孩子。不過,和一九五五年相比,時代的進步還是有所體現的:遷徙南下的專列不再是悶罐車了,而是正規的客車。

  那天,露天的三等小站上亂哄哄的,專列客車上貼著大紅標語:「熱烈歡送開赴大西南的煤炭戰線的同志們!」「黨指向哪裡,就打向哪裡!」「國家的召喚,就是我們的自願!」廣播喇叭裡一直在播送著革命歌曲:「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孫成蕙看著自己面前堆著的幾件簡單行李,對劉存義感慨道:「存義,我們可真是徹底的無產階級呀,公家的家具一還,除了五個淘氣的孩子,啥都沒有了。」

  劉存義笑道:「孩子也不是我們的私有財產,也是公家的嘛!」

  正說著,同一批調往大西南的湯平跑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個120照相機:「哎,存義,成蕙,你們別動,我給你們全家照張相,作個紀念!好,援朝,你小子別出洋相了,孫大媽,你往裡邊站站,大家笑一笑,好!」

  於是,在以後的歲月裡,劉存義和孫成蕙有了這張攝於三等小站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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