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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五十五章

  到大西南的紅旗煤礦轉眼又是十五年,這就到了一九七九年。這年八月,和孫成蕙、劉存義一家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母親鄒招娣病倒了,生命垂危,孫成偉、孫成芬接到孫成蕙的電報,陸續從安徽等地趕到大西南來了。

  大西南的這次重逢讓孫成蕙感慨不已:這十五年裡,光那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搞了十年,大家一個個都吃夠了苦頭,連劉存義這樣的人都差點兒把命送掉,姐夫田劍川和姐姐孫成芬的遭遇就可想而知了。苦難的歲月在田劍川和孫成芬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他們全蒼老得不成個樣子了,看起來起碼比實際年齡要大十好幾歲。可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上卻是喜滋滋的,一見面就告訴孫成蕙,田劍川的右派問題改正了,他們正等著組織上落實政策哩。還徵求孫成蕙的意見,問孫成蕙是留在安徽好,還是回北京紅光中學好?在醫院裡見到母親後,夫婦二人又在母親清醒時和母親大談北京的小嘴胡同,說是等母親病好之後,要帶著母親到北京好好看一看。喜得母親淚水直流。

  哥哥孫成偉倒不太顯老,也還是那麼荒唐,來得晚不說,在上海轉車時還弄了一大包衣服帶過來。他自己也穿上了一身蹩腳的花格子西裝,像個歸國土華僑。孫成蕙問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孫成偉不說,滿嘴新名詞,盡打哈哈,道是「一場浩劫」嘛,國家主席都被搞死了,誰能好得了?所以,要「團結起來向前看」。孫成蕙明確問到「壞分子」的問題,孫成偉才說,地富反壞右全摘帽了,哪能光留他這麼一個壞分子?據孫成偉說,他現在完全是個守法公民。

  守法公民孫成偉仍像過去那樣玩世不恭,頭一天到家,看著鏡框裡孩子們這十五年中的照片,便發出了不無譏諷的感歎:「這可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一代新人在成長啊!這幫小兔崽全人模狗樣的了嘛!」

  孫成蕙說:「可不是嘛,五個孩子都大了,我和存義也快熬出頭了。你看,這是援朝,到陽山市電子管廠做學徒工頭一個月照的。這是勝利,下放農村後參加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時照的。這是躍進,不像小時候吧?現在是個書呆子,走路都看書,一心想考大學。哦,這兩個是文革和敢鬥……」

  孫成偉很奇怪:「哎,成蕙,咋文革和敢鬥了?這一對雙胞胎不是叫困難和自然麼?是存義給他們起的名嘛,起名時我在場嘛。」

  孫成蕙歎了口氣:「別提了。為這名字,存義在文化大革命中可是吃足了苦頭,說他反動透頂,右胳膊都讓紅衛兵小將扭斷了。後來改名了,自然改文革,困難改敢鬥。那時不是講『敢於鬥爭嘛』。」

  孫成偉皺起了眉頭:「男孩叫個文革還好,女孩叫敢鬥就不好聽了。」

  孫成蕙說:「那時候哪還顧得上啥好聽不好聽的?哥,你可不知道那些紅衛兵小將有多厲害,讓戶籍民警把戶口本帶到批鬥現場,讓劉存義當場改的。前棟房老仇家那孩子名改得更慘,原叫仇增強,對誰的仇恨在增強呀?改吧,正好我們國家人造衛星上天,就改了個名『人造』……」

  孫成偉樂了:「哦,人造?肯定是人造,不會是狗造!」

  孫成蕙歎息著:「唉,那年頭的事喲,荒唐透了……」

  正說著,一個酷似年輕時孫成蕙的姑娘一蹦一跳進了家門,姑娘人未到,聲音先到了:「哎,老媽,我舅舅他老人家光臨了麼?」

  孫成蕙脫口道:「光臨了!」說罷就後悔了,指著姑娘的額頭道,「什麼光臨?你這小五子,和你舅一樣,總沒個正經時候,你舅來了,這不是你舅舅麼?」

  孫成偉笑嘻嘻地端詳著面前的姑娘:「是我們劉小五劉敢鬥同志吧?」

  劉敢鬥點點頭,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舅舅,你說我爸媽多不嚴肅?從來不給我正正經經起個好名,先叫我困難,後叫我敢鬥,我一個姑娘家和誰鬥呀?!」

  孫成偉直樂:「和天鬥,和地鬥,和人鬥嘛!」

  劉敢鬥「哼」了一聲,說:「舅舅,我就和你鬥!」

  沒想到,還真的從此鬥上了,一鬥竟是二十年,鬥得孫成偉叫苦不迭。

  這日晚上,孫成蕙和孫成芬夫婦在醫院聊天陪母親,劉存義在礦上開會沒回來,昔日的孩子頭孫成偉又和劉援朝、劉躍進、劉文革、劉敢鬥這些當年的小同志坐到了一個桌上,獨享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唯一的遺憾是,下放農村的劉勝利沒回來。

  二十七歲的劉援朝已無小時淘氣的影子,變得十分深沉,不時地向孫成偉敬酒。

  孫成偉喝得興奮,禁不住說起了往事:「……援朝啊,小時候你可是最淘氣的呀,膽子還大,三天兩頭闖禍,屁股都要被你爸抽爛了,我可是經常救你呀……」

  劉援朝很有風度地笑笑,喝了口酒,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舅舅,過去的事就別說了,報紙上不是說了麼?要一切向前看。」

  劉敢鬥卻來了勁:「不能光向前看,也得記住過去。列寧說過,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舅舅,你多說說我大哥小時候的事蹟,讓我和文革也長長見識。」

  劉文革則護著自己大哥:「舅舅,你別聽小五的,她就想看大哥的笑話。」

  孫成偉樂呵呵地道:「好,好,我不說了,援朝現在是大人了,成了你們家第三把手了,再說過去那些事就丟面子了,舅舅和援朝可是老朋友了,咋著也不能讓老朋友丟面子的。」雖是這麼說,孫成偉卻還是出了援朝的洋相,把頭伸到援朝面前,很關心地問,「哎,援朝,我走後,你爸抽你時不讓你脫褲子了吧?」

  劉敢鬥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啊?大哥,過去咱老爸抽你時還讓你脫褲子?這也太污辱人格了吧?」繼而,格格直笑,「舅舅,你要不說,我怎麼也想不到像我大哥這樣的偉大人物,小時候也曾經歷過這麼悲慘、這麼痛苦、這麼黯淡的歲月!怪不得『文化大革命』一來,我大哥會奮起造反,一九七六年又會投身『四五』運動……」

  劉援朝真火了,筷子一摔:「劉敢鬥你夠了沒有?你以為這些事好玩呀?!」

  書生氣十足的劉躍進溫和地勸道:「大家都不要吵,不要吵,舅舅,你喝酒。大哥,你也是的,舅舅和小五都是開玩笑嘛,你頂什麼真?」

  劉援朝這才說:「舅舅,你別在意,我不是沖你來的,是沖著小五劉敢鬥,劉敢鬥就是我們家的壞分子,從小欠揍,被我爸媽寵壞了。」舉起酒杯,順便回敬了孫成偉一槍:「舅舅,現在不搞以階級鬥爭為綱了,地富反壞右都摘了帽,來,我這個老朋友敬你一杯,祝賀你成功地摘掉了壞分子的帽子!」

  劉躍進一驚:「大哥,你咋這樣說話?舅舅是客人!」

  孫成偉卻滿不在乎:「沒啥,沒啥,舅舅不是客人!援朝說得很對嘛,舅舅終於成功地摘掉了壞分子帽子!黨中央在三中全會的公報中說了,以後不搞以階級鬥爭為綱了,你們也沒有戴壞分子帽子的機會了,就為這,咱真得好好喝幾杯!」說罷舉起杯,「來,同志們,為你們沒有帽子的未來幹一杯!」

  酒足飯飽回到自己房間,劉家的「壞分子」劉敢鬥也跟著進了房間。一進房間,劉敢鬥就旁若無人地翻騰起了孫成偉帶來的大包衣物,還時不時地拿出一兩件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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