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沉淪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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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場發生在北方土地上的近乎原始的戰爭拉開了序幕。戰爭是流血的政治。 三先生是政治家。是這塊土地上土生土長的政治家。他偉大腦袋裡的全部政治就是把公司打垮,打爛,使它和它的影響在這塊土地上消亡。現在,三先生莊嚴的政治以排山倒海之勢,在小小的劉家窪全面鋪開了—— 長矛、大刀,土槍、土炮,從各個閉塞的村寨冒了出來。手持長矛、土槍的人們聽命于三先生的政治,服從于三先生的政治。因為,他們還沒有自己的政治,三先生們的政治便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的政治。 窯工、鄉民將劉家窪裡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十餘門生鐵鑄就的土炮,將黑烏烏的炮口伸向東西兩個礦門。大刀片在陽光下折射出波動而刺眼的光亮。鳥槍、獵槍,土造的粗鐵管火藥槍,在沉默中等待爆發。姑娘、媳婦、老太婆,用古老的木輪手推車,用油亮的扁擔,為前方勇士運送著煎餅、咸湯、稀粥。她們自己,卻把褲帶勒了又勒。她們知道,男人們是在為她們的溫飽,為她們的家庭而戰,她們是自豪的,是驕傲的,她們和她們的男人們一樣,毫不懷疑這場戰爭的正義性,也就是說,毫不懷疑三先生的偉大政治。 在鄉民百姓們看來,領袖這玩意,是萬萬不可缺少的。生活中沒有領袖,那還成其為生活?!從古到今,他們一貫把三先生這類領袖看得比柴米油鹽貴重得多。領袖是上帝,是神靈,是主心骨,人們早已習慣於把它祭奠在心靈深處最神聖的地方。脖子上不騎個領袖,誰給你領路?人們就要惶恐不安了。不可設想,若是沒有三先生這類領袖人物的強有力領導,這場即將開始的戰爭將如何打下去。 這一天,三先生拖著帶傷的身體,忍住兩處傷口的疼痛,被家丁用轎子抬著,來到了劉家窪。他要親眼看看一個叛逆王國的覆滅。家人曾死死勸他不要來,他不聽,他聽命於天,他覺著是上天派他來打贏這場戰爭的。 轎子從東門走向西門,三裡長的街面上塞滿了武裝的民眾。太陽懶懶地吊在天上,一束陽光透過轎簾,斜鋪在他的膝頭,暖暖的。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曠神怡。置身於擁護他、崇拜他、支持他的人流中,他覺著自己象一葉扁舟,浮在安全平靜的海面上。 轎子被迫時時停下。熟識的鄉民、窯工,爭先恐後地和他打招呼,詢問他的傷情,用急切的、真摯而樸素的,然而,又是極簡短的話語,向他表示他們的感激、尊敬和關切。他也向他們招手,微笑,抱拳。他同樣感激他們,他知道,做為一個領袖,沒有擁戴的民眾,那麼,這個領袖的價值決不會高於一張可供充饑的白芋幹煎餅。 有時,他也把腦袋艱難地探出小窗,向人們詢問些什麼。從他們口裡,他知道了自己的部署已全部完成,鄉民們以村寨為單位,窯工以大櫃為單位,全部進入了戰位。…… 他滿意地笑著,笑著,幾乎完全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忘記了自身的存在。 在西大門外的空地上,他被周家櫃王家櫃的劉姓窯工們圍住了。人們把他的轎子抬到了興隆酒館的高臺階上,向他歡呼,向他致意。他被激動了,不聽家丁的勸阻,從轎子裡掙扎著走出來,在劉廣田、劉四爺的攙扶下,向人們頻頻抱拳,蒼白如紙的臉上,掛著虛脫的汗水。 「先生,向大夥兒講點啥吧!」劉廣田建議。 先生點點頭,將兩隻無力的手伸向前方,又顫微微地向下壓了壓,示意人們安靜一些。他的動作已有了些老態龍鍾的味道,仿佛身上的兩處傷口,使他一下子失落了許多年的光陰。 人們感動了。 人們安靜了。 人們用忠誠的眼睛凝視著為自己付出了鮮血的領袖,一瞬間進入了無私的忘我的境界。他們都希望自己的領袖用強有力的號召,去點燃他們心中的瘋狂。他們希望他們的領袖會大呼一聲:「打呀,和王八蛋們拚呀!」 先生深深凹進去的嘴唇蠕動了半天,環顧四方看了半天,只用中氣不足的聲音說道:「我們……你們……要保住土地!」 先生說不下去了,眼淚很響地摔在地上。 面前的人們確乎是土地的兒子,那些窯工身上,現在還是一身農民裝束。他們或者過去,或者現在,或者將來,都勢必要和土地發生血肉相連的關係。下窯的窯工,又有幾個不想發財買地呢?!先生理解他們,懂得他們!夠了!這就夠了! 歡呼、吼叫,混雜的聲浪把空氣震撼得發熱、發燙;把人心鼓惑得發癡發狂。 炮聲響了。西河寨前清鑄就的土炮,向新生的礦井重重地轟了頭一炮。這一炮點響的時候,俄國阿芙樂爾號巡洋艦攻打冬官的炮聲已靜寂了兩年…… 一百四十餘名礦警憑藉堅固的礦牆、崗樓,頑強地捍衛著興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尊嚴。在人數的對比上,他們無疑處於劣勢,一百四十與一萬四千是不成比例的。然而,他們有他們的優勢,他們有現代化的德國步槍、捷克機槍,有足以把幾萬人送上西天的採礦炸藥,有無法攀附的高牆,有不可逾越的礦河,有道義上的信心和力量——他們不是侵略者,而是自衛者。 公司不是他們的上帝。但是,他們在為公司而戰,願為公司而戰。公司有錢,——剛才,王子非已代表公司宣佈:只要礦警隊能堅守到下午二時,礦警隊所有隊員將分別獲洋五十元,作為特別警務報酬。錢是上帝,他們在為上帝而戰。 直系王占元部已于今晨電告秦振宇:所派部隊將于下午二時抵達劉家窪,彈壓暴民動亂。有正規武裝作後盾,區區烏合之眾有何可畏?!這也是礦警們勇於堅守的原因之一。 土炮轟響的時候,東西礦門的礦警們立即作出了強烈反應,架在門樓子上的機槍即刻噴著火舌吼叫起來,把雨點般的子彈射向黑壓壓撲過來的人群,給了愚昧的窯工、鄉民們一個清醒而實在的教訓,使他們丟下了十餘具屍體,狼狽退縮。 進攻者總結了經驗教訓,用裝滿土的麻包築起了簡易工事,躲在麻包後面用炮火猛轟礦門。在炮火的掩護下,手持大刀,光著脊樑的壯漢們分散成無數個蠕動的黑點,迅速向護礦河迂回,到達護礦河後,便跳入水中,向對岸強行泅渡。這時,子彈便也跟蹤而來,在水面上濺出點點水花。知趣者慌忙回頭,鼠竄時卻也難免亡命於紛飛的流彈。不知趣的,逼到礦牆下,無遮無攔自然找打。 泅渡失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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