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沉淪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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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萬餘名怒氣衝衝的漢子,在激烈而有效的反擊中退卻了,畏縮了。然而,轉身看看腳下倒地的父老鄉親,征戰的勇氣重被復仇的烈火點燃,二次攻打重又開始。 這回,他們把攻擊的重點轉移到防守力量薄弱的礦牆,十幾裡同時發起猛攻。 一百多條槍顯然不能同時擊斃猛然湧上來的幾千條不怕死的漢子。在強大的攻勢面前,南面的礦牆首先被突破。攻到牆下的鄉民,用炸藥將礦牆炸倒了十幾米,手執大刀、長矛的鄉民怒吼著殺進礦來。 礦警隊的防線全面崩潰。 僅僅一個小時零幾分鐘,——也就是說,距下午二時尚有三個小時,劉家窪被憤怒的窯工、鄉民攻克。 開始了真正的大殺戮。 交戰的雙方均不是正規武裝集團,不受任何戰爭規則的束縛,他們完全憑藉自己簡單的頭腦,指揮著強有力的四肢,執行殺戮的責任。失去了優勢的礦警們,四處奔逃著,躲藏著,他們逃到哪裡,躲到哪裡,刀槍便追到哪裡。舉手、交槍是沒有用的,鄉民、窯工們不吃那一套,他們只懂得一個道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既然礦警們殺了他們的人,他們理所當然地要讓他們抵命。 在迅速的殺戮中,進攻者逼近了小小的經理樓,接著,包圍了經理樓。 秦振宇、王子非對自己的命運已失去了最後的支配權,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配備著現代裝備的礦警隊會垮得這麼快,甚至使他們來不及安排一下自己的後事。 把經理樓團團圍住後,窯工、鄉民沒有貿然行事。這是三先生的命令,他們不能違抗的命令,因為,他們知道,最後收拾局面的是三先生,而不是他們。他們不是政治家。 踏著窯工、鄉民用鮮血開闢的道路,三先生坐著轎子過來了,轎子兩旁是眾多的鄉紳,鄉紳的長袍馬褂中間,夾雜著罷工窯工的首領劉廣田和袒胸露背的劉四爺。二劉的衣著十分寒酸,和紳士們身上的綢緞服飾混在一起是極不協調的。然而,沒有人注意到這種差別。 人們主動讓開了一條路。 三先生的轎子在人的小巷穿行。 到得大門口,轎子放下了,先生威嚴地從轎子裡鑽了出來。兩個紳士上前去攙,先生抬手推開了。 經理樓前刹那間鴉雀無聲,靜得怕人。人們把目光的焦點全集中在先生身上,急切地關注著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在籠罩一切的靜寂中,一種莊嚴的神秘產生了…… 人們等待著一個結論的誕生。 秦振宇、王子非走下樓來。「失敬!失敬!」 三先生鄭重地挽了挽肥大的袖子,雙手抱拳,上身微微躬了躬,彬彬有禮地道。 秦振宇臉色難看,面部肌肉緊張地抖動著,滿頭滿臉的汗水。曾經是油光閃亮的頭髮,蓬亂成一團,有一撮緊貼著前額,沾在濕漉漉的面皮上。他望著三先生,不知該說些什麼,嘴角抽動了半天,竟未吐出片語只言。 王子非倒還鎮靜,聲色柔和,但卻不失尊嚴地道:「先生,你勝利了!可你大約也知道,這場導致你勝利的械鬥會給你,會給四千窯工、父老鄉親帶來什麼。」 先生微微一笑:「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 王子非也笑了笑,笑得極不自然:「可我要提醒你:總有那麼一天,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會象今日對待公司一樣對待你!」 「就這些了?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王子非看看腕子上的手錶: 「這還不是最後的結果,兩個半小時後……」 「哈!哈!哈!哈!」先生大笑道,「你還指望那一個團的大兵?那些大兵都是賤貨,誰發餉銀他們為誰賣命!你們不是出了兩萬麼?我劉某出三萬!如何?」 王子非怔住了。 就在這時,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槍聲,一顆子彈從先生身邊的人群中飛出來,準確無誤地穿過王子非的腦袋,象一根大釘,將他死死釘在先生腳下的水磨石臺階上。鮮紅的血,從崩開的腦殼裡湧了出來,順著臺階往下緩緩地流。王子非的腳抽動了幾下,猝然死去。咽氣時,兩隻眼睛還大睜著,嘴還微張著,仿佛要向人們再講點什麼…… 人們循聲望去,夾在眾紳士中的劉四爺正慢慢將冒煙的長槍重挎到肩上。 三先生仿佛不知道這一切,柔聲對秦振宇道:「秦總經理,現在,我們該好好坐下來談談條件了吧?」 秦振宇幾乎是魂不附體了,連連點頭應著:「好!好!一切按先生的意思辦!」 先生回首命令道:「廣田、劉四,把復工條件書和賠償約法拿過來,請總經理簽字!」 秦振宇老老實實簽了字。 人群中爆發出長時間熱烈的歡呼!那一個個粗野的嗓門裡發出的聲音,匯成了一股強大的氣浪,直沖天宇。 窯工、鄉民在三先生的領導下,贏得了這場戰爭的全面勝利。然而,悲劇也由此而開始了。 兩個小時後,王占元一團兵馬開進劉家窪。 三先生捐洋三萬,充作軍餉,力求軍方主持公道。軍方應允。嗣後,縣知事尹文山以軍方做後盾,親自處理這場大規模的械鬥事件。劉廣田、劉四旋即被捕,判處死刑。為履行公道原則,縣府宣佈:復工條件與賠地約法因秦振宇已自願(!)簽字,當即行生效。董事會得知詳情,自知辦礦艱難,前途渺茫,紛紛釜底抽薪,要求抽回股金。秦振宇內外交困,無力支持,宣告興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倒閉,四千窯工失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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