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沉淪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一五


  六爺低聲囑咐槍手到後牆外望風接應,自己獨身一人進了前院。前院廳堂裡燈火未熄,從窗格上可以望到一個拖辮老者的身影。那老者正和一個帶瓜皮帽的胖紳士談著什麼。

  六爺破門而入。

  「誰是劉叔傑?」

  拖辮者正是三先生。先生剛一應聲,尚未看清來者面目,六爺已將一把雪亮的匕首猛擲出去,正中先生前胸。先生痛叫一聲,捂著匕首頹然倒地。胖紳士不禁厲聲呼叫:「救命啊——」

  六爺原不想要那胖紳士的命,一聽呼叫,便顧不得許多了,隨即掏出短槍,「砰」的一槍將那豎著的一堆胖肉打倒。而後,又在三先生身上補了一槍。

  隨著呼喊和槍聲,前廳後院的家丁人等盡數跑出,捉拿兇手。罷工之後,各村寨鄉民早有防備,寨樓日夜有人守候,不曾想,就在這防範之中,祁六爺竟十分便當地下了毒手,這不能不使劉姓鄉民大為震驚。當下,村寨裡火光一片,手執火把、刀槍的鄉民百姓堵住了村寨的每一條通道。六爺翻過劉府後牆後,被一幫村民截住,槍手斃命,六爺受傷被捕。

  經過大風大浪的祁六爺,在小河溝裡翻了船。這一次不同于宣統元年,是徹底的翻了,六爺自知,此次是必死無疑了,這或許便是蔑視權威的下場。

  六爺給自己一生的歷史打下了句號,這是他自己親手打下的。他犯了對西河寨村民來說不可寬恕的罪惡:殺死了德高望重的三先生。他不知道,這三先生代表著鄉民的真理。

  六爺殺死了真理,自然是死有餘辜。

  行刺成功,鄉礦聯繫一時中斷。四日、五日、六日,四千窯工在饑餓之中度過。七日,劉廣田親赴西河寨,募集糧款,看望三先生,並為之準備後事。

  公司借機秘密召見劉廣銀,答應罷工窯工部分條件,同意恢復原工資、工時,並許諾;復工後將讓廣銀自包大櫃。廣銀應允,遂於七日下午自作主張宣佈復工。幾個大井的天輪同時轉動,截至下午六時,已有八九百名窯工下了窯,罷工遇到了嚴峻挑戰……

  公司宣稱:罷工問題已大部解決。

  §第八章

  三先生卻沒死。

  三先生就象腳下他賴以紮根的這塊古老的土地,具有極頑強的生命力。

  昏迷三天之後,先生活過來了。

  祁六爺太不走運,一刀傷及先生肺葉,一槍傷至左肩,除給先生肉體造成一些痛苦外,並未能將他置於死地。

  醒來之後,先生鎮定自如,命家丁將兇犯押至面前,予以審問。

  祁六爺面不改色,大大咧咧地道:「爺,姓祁名天心,直隸省元氏縣人,排行老六,江湖人稱祁六爺。宣統元年,打劫過這鳥寨,該殺該砍,隨便吧!爺早晚要吃這一刀的!」

  一聽是祁六爺,仰靠在被垛上的先生立即命家丁鬆綁。

  被松了綁的六爺並不道謝,也不等任何人邀請,便自由自在地在太師椅上坐下了,繼而抓起先生專用的紫陶砂壺對嘴就喝,喝畢,抹抹嘴邊的水珠道:「劉老三,你不怕六爺逃跑?」

  先生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摻雜著苦味的笑,說話聲音極其微弱:「你我本來無冤無仇,我何必一定要殺死你呢?人生來不是為了殺人的,想走,你只管走好了!」

  六爺愣住了。三天來,他已吃了鄉民、家丁們幾頓飽打,原以為先生審問時也會給他點厲害嘗嘗,最後處死他。卻不料,他竟這麼隨便地將他放了。他疑惑了。

  「放了我,你不後悔?」

  先生艱難地搖搖頭:「不會!劉某從來不幹後悔事!」

  「你也不想知道點什麼麼?」

  先生勉強笑道:「想不想知道,是我的事,想不想說是你的事,你是出名的硬漢子,你不想說的事,我決不為難你。誰沒有難處呢?要是沒有難處,你也許不會來殺我,唉!……」

  「走吧!」先生又揮了揮手。

  六爺再也挺不住了,淚水從深陷的眼窩裡滾落下來,打濕了腳下的磚石:「先生,老六有罪!老六兩千塊錢將你賣了!是興華公司周洪禮、王子非唆使老六幹得這混帳事!」

  周洪禮、王子非?先生一驚,馬上平靜下來,輕描淡寫地道;「不要說了,我劉某決不怪罪於你!我還是那句話:你我原本無冤無仇嘛!」

  六爺拍胸頓足道:「先生,老六這就去找公司的王八算帳!一個個敲掉他們!」

  「非也!非也!」先生道,「他可以不仁,我卻不能不義,人當愛人哇!你先回周樓,如需請你幫忙,再當奉告!」

  祁六爺千恩萬謝告辭了。走時,先生命家丁將短槍、匕首交還六爺,六爺鐵硬的心腸第一次受了感動,他膝頭一軟,直挺挺地在先生面前跪下了。……

  六爺走後,家人埋怨先生道:「您的心腸也太軟了些!就說不殺祁老六,也該紮他兩刀出出氣!」

  先生歎口氣道:「殺掉祁老六容易,殺光所有的土匪蟊賊難呵!殺了他,咱們寨子以後就甭想安寧了!好了,不要說了,我要安靜一下!」

  除了賢慧的老妻留在身邊,家人盡數退去,先生重又閉上眼睛。

  先生的心裡一陣絞痛。他著實沒有料到,王子非、周洪劄敢向他下如此毒手!由此看來,這個世界的變化當是千真萬確的了,他的存在,顯然阻礙了世事變化的進程,人家才下狠心除掉他。

  傷口愈加疼痛,纏裹了十幾層的紗布又滲出了暗紅的血色。疼痛是陣發性的,他蒼白的臉變得蠟黃,寬闊的腦門上呈現出密密匝匝的細小汗珠,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在這難忍的陣痛之中,先生再次進行深刻地反省。他要替對手找出殺害他的理由,假若能找到站得住腳的理由,他相信自己會饒恕他們。他歷來都是寬宏大量的。

  然而,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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