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沉淪的土地 | 上頁 下頁
一四


  周洪禮恰是窩村周樓人,和六爺有過一面之交。光緒三十一年前後,六爺被清兵追剿,周洪禮的父親曾救過六爺一命,這回公司罹難,周洪禮想到了此人。

  周洪禮對公司並無感情,但,他的財源、前程卻系之公司。工人罷工不但在最大程度上損害了公司的利益,也損害了他自身的利益。窯工一天不復工,他便一天無錢可賺。因此,在勞資糾紛、鄉礦糾紛這兩個問題上,他和每一個櫃頭一樣,毫無保留地站在公司一邊。昨日在村裡見到六爺之後,他心裡便萌發了一個惡毒的念頭。隨即,拖著帶傷的身體來到了公司,向礦長王子非和盤端出了自己的陰謀。

  王子非立即將周的想法報知秦振宇。

  秦振字正處在進退維谷、焦頭爛額之際,然而,一聽到周洪禮的建議,還是大驚失色:「你……你是說敲掉三先生?!」

  「對!怕只有這一條路了!」王子非不慌不忙地分析道,「眼前,勞資糾紛和鄉礦糾紛實際上已合為一體。窯工罷工能長久堅持的唯一原因,是有三先生及四鄉民眾的支援,而四鄉民眾支援他們,也是為了自身利益。我們若想爭取主動,唯有立即割斷窯工與鄉民的聯繫,分而治之,迫其就範。」

  「那也不需要殺人嘛!」

  「總經理,容兄弟說完。鳥無頭不飛。鄉民鄉紳之頭,就是劉叔傑,幕後操縱窯工的,也是此人。據兄弟所知,一些鄉民、鄉紳原不願捐錢、捐糧支撐罷工,但礙著劉的威嚴,不得不捐。縣府方面,也是因為劉的出頭,才對我們不管不問,任其地痞流氓胡作非為。殺了此人,所有風波皆可平息大半,我們才可企望窯工、鄉民認真談判。」

  秦振宇沉思良久,點點頭:「這個分析確有道理。子非兄,真難為你對我,對公司的一片赤誠之心!不過——」他頗有些惶恐地看著王子非,「這殺人,而且是殺這麼一個人……」

  王子非意味深長地說:「有一點是越來越清楚了,在這裡,兄弟提請總經理注意:劉叔傑的目的決不僅僅是敲公司一筆竹杠,而有其更加險惡的用心,他是想借糾紛搞垮公司!所以,你不殺人,人當逼你自殺呀!」

  秦振宇額頭上出現了冷汗。王子非的話不是聳人聽聞,確是有根有據的。但是,對動手殺死這麼一個名聲顯赫的人物,他還是有點不敢想像。他不願公司被搞垮,他做夢都想發財,可他不願殺人。不過,若是把殺人和自殺聯繫在一起,他還是不願意自殺的。

  「子非兄,這事就由你來辦吧!權當我沒聽說!事成之後,兄弟決不會虧待你的!」

  王子非馬上意識到,秦振宇想逃脫干係,不以為然地苦笑了一下:「也好!這樣,我們二位中問,就有一個乾淨人了!」

  秦振宇臉龐紅了一下,有些窘迫,繼而,親昵地拉著王子非的手:「子非兄,你可要體諒兄弟的難處哇!演一齣戲,總要有唱紅臉、唱白臉的。如此重大的事情,兄弟我不能不考慮後果。萬一事敗,總還要有人出來收場呵!」

  「是的!」王子非語調平淡,但卻十分尖刻地道,「這話也有道理。可我還是要告訴你:你、我的雙手早就不那麼乾淨了!辦礦以來,發生大小事故十餘起,已有幾十名窯工假你我之手喪身窯下,斃命於饑寒交迫之中。不客氣地說,窯工的罷工是有其道理的!」

  「你怎能這樣講?」秦振宇有了點小小的惱怒,「他們死於採礦,非我秦某殺害,豈能同日而語?!」

  王子非既不激動,也不反駁,只是繼續自顧自地講:「此舉可否實施,請總經理定奪。公司存亡與子非並無干係。如總經理遷怒子非,子非即可辭職,敬請另聘高明。」

  秦振宇一聽這話,馬上明智了許多,笑道:「子非兄此畝錯矣!敲掉劉叔傑正合我意!只是我們要完全不擔干係才好。當然,如果要擔干係,秦某義不容辭,我是總經理麼!」

  王子非歎了口氣:「總經理對子非的恩義,子非自知,我豈能坐視公司危難而袖手一旁呢?!且讓子非會會祁天心再說吧!」

  次日,王子非改裝打扮,溜出了劉家窪。在周洪禮的引導下,步行二十餘裡,趕到了深山凹中的周樓,在周家會見了祁天心。

  祁天心是個身材瘦長的白臉漢子,猛看上去,缺少一些綠林英雄應有的兇悍、英武之色。但,脖頸左側有一處長長的刀痕,迤邐至下巴上方,說起話來,那長長的疤痕便隨之抖動,憑添了幾分惡相。

  會談異常順利。祁天心提出:只要公司出洋兩千,願保證在三天內幹掉劉叔傑。王子非代表公司欣然應允,當即支付銀票。

  當場拍板,決不是祁天心的魯莽、草率。他應承此事有三個原委:一、可報當年周父救命之恩;二、可報西河寨一刀之仇,——宣統元年,祁六爺率眾劫寨,曾被劉姓鄉民砍過一刀;三、可得公司現洋兩千。

  最後,王子非婉轉地道:

  「六爺,此事不論成敗與否,萬不可走漏風聲,如若走漏風聲,六爺一走了事,公司可吃罪不起!」

  祁天心大笑道:「全他娘的鳥話!六爺我殺人越貨也不是一回兩回,好漢做事好漢當,哪怕五花大綁上殺場,爺一人頂了!」

  王子非鞠了一躬:「鄙人代表公司先謝六爺了!」

  祁天心滿不在乎地道:「不謝!不謝!你們要人頭,六爺要現洋,一樁公平買賣,談不上誰謝誰!你們回去聽消息好啦!」

  當晚,六爺便派了兩名弟兄潛入西河寨,打探劉府的情況,摸清了劉叔傑的行蹤。第二日夜裡,祁六爺便帶兩名槍手,一式短打裝束,騎馬奔襲西河寨。三人除短槍外,綁腿上插著匕首,懷裡揣著繩子,——準備作翻越寨牆之用,這一夜夜色極濃,偌大的世界黑實了心,三、五步外便看不見人影了,實在是殺人放火的好時光。

  馬蹄「得得」,一路生風,六爺和兩名槍手閃電似地在荒山野地裡奔馳……

  祁六爺的腦袋裡沒有任何權威的位置,三先生的權威更不在六爺的眼皮裡。六爺生來便是和權威作對的。誰有權威,他便出誰的洋相,給誰以難堪。六爺認為,這世界早已不是權威的世界了,所以,以兩千塊錢的價格售出三先生的腦袋,六爺毫無愧色。

  六爺和所有的富人都有仇,「為富則不仁」,六爺一貫這樣認為。

  到得西河寨三裡外的一道小樹林裡,六爺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一個槍手,自帶另一名槍手,步向村寨。

  寨門早已關閉,槍手踩著六爺的腦袋爬上寨牆,而後,扔下繩子拉上來六爺。進寨之後,沿著寨牆根摸了一段,穿過兩個短胡同,便來到了三先生的府第。六爺和槍手遂越後牆,潛入三先生臥房窗後。臥房內一片漆黑,六爺有些疑惑,未敢貿然下手。

  這時,已是深夜十一時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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