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紫丁香園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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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知道你就是想拿我撈你的外快吧,你給我多少? 他就站在燈光那頭兒,站在他那個巨大的照相機旁邊,看著我。 我們跳舞的掙不了多少錢,說吧,你給多少,否則我不脫衣服。 他還是看著我。聽我說不堪入耳的混帳話。燈光很強,像一道屏障阻隔了我們。大約是想證明裸體藝術很神聖。 我就接著說,你要是給得多了,說不定…… 他突然熄滅掉屋裡所有的燈光,我們便一下子全落入嚴格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說,你自己看著辦吧。他的聲音就在黑暗裡響來響去的,他說,你自己看著辦吧。 燈光重新亮起來的時候,我當然原封未動,而他早已經把所有的照相器材收拾了起來。我們好像都知道拍裸體模特的事只能告吹。本來講好了,一、二、三,黑暗,把衣服全都剝光的。現在看來一切全完了。我們之間不具備這種默契。一切當然沒落入俗套。他跟我出來,鎖了暗房的門,然後,就陪我去走夜的大道。 夜很清冷。路兩旁是經久不息的松柏。 你一天到晚就這麼活著嗎?就這麼渾渾噩噩,罵罵咧咧的? 我於是大笑起來。我覺得他認真起來的樣子很好玩兒,本來我可以破口大駡他一頓偽君子、假道學之類的,但我一點兒也不想和認真的人生氣。 我說有一天我一定會叫你的廢墟藝術大吃一驚的,他便停住腳步,故作驚愕地看著我,意思可能是士別三日之類的諷刺。 我說,你那把吉他算什麼東西,見過夏威夷吉他嗎?真正的夏威夷吉他。你以為你現在玩兒的這一套廢墟藝術有多新鮮多現代,這種東西至少在五十年前就被人玩兒過啦…… 那我不管,我玩兒我現在的,我覺得我現在該玩兒,現在是我玩的時候…… 我看他當真認起真來。我很怕他會動了「佈道」的熱情。我趕緊打斷了他的話,我趕緊說,其實連我的《紫丁香園》也在內,也是五十年以前別人的熱血啟示了我,但我對你說的意思是,你玩兒這一套,說你才真正不懂藝術,是臭狗屁,我於是在夜的詩意裡張開嘴,吼叫著哭了起來,因為我那時突然有了種預感,《紫丁香園》肯定已到了末日,只不過死刑的決議案正在偽貴族們的陪審團那裡。 七 小燕兒說,你看吧,都在這裡了,能找的都找來了,你還能超過外國人的設計嗎?不是異想天開就肯定是窮瘋了。 我說小燕兒我不窮也沒瘋,我的意思跟你說你也不懂,你知道聖·洛朗嗎?法國服裝設計大師,看了他的我就覺得我有一天肯定比他棒。 我是說就這麼給顧客裁裁剪剪,包包縫縫,安安穩穩,人民幣往腰包裡安靜地流著,有吃有喝,有什麼不好? 而我是說小燕兒你也太小家子氣了。一點魄力也沒有。就會守著你的破裁縫店。甚至連一點想像力和創造力也沒有。所以我斷定你是個不健全的人。 你健全?你健全才這麼異想天開。 其實當我決定擠進小燕兒裁縫鋪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小燕兒會有一肚子的不高興。誰都不高興我做了這樣的選擇,誰都不高興,所以誰都跟我過不去。只不過有人明目張膽,有人不露聲色罷了。首先小燕兒的媽媽就是最積極的反對者,因為從一開始她老人家就認為我有些神神叨叨的,所以她的思想不可能不灌輸給小燕兒,儘管我們是很鐵很鐵的好朋友。 我沒來之前,小燕兒的小裁縫鋪裡曾經紅火極了,嫵媚極了。她四壁掛滿外國洋服,又四壁插滿芭蘭之類的鮮花。臨街的那一面是一扇巨大的茶色時髦玻璃,窗明几淨,每日裡至此求偶的雄性或瞻仰小燕兒風采的少說也有幾十位,我偏偏就打亂了小燕兒的生物鐘。我們對此都估計不足。 好好的舞蹈演員。編導不幹,偏上這兒來瞎攪和。小燕兒一副敢怒不敢言又不忍不言的勁頭。 說實在一開始並不想攪和你。人家模特協會早就聘了我,我是想去當模特的,這你都知道,可一穿上模特的衣服就噁心,這你也知道,臭狗屁的布料和樣式,像是我從哪兒撿來了一身垃圾披在身上,能忍受嗎?於是我想,我還是得和你湊合湊合。你聽著小燕兒,我想這店鋪從此該是我當大老闆,當然我不管錢,我是說我來設計,選料,你做我穿出來,然後,你聽著,我的目標是,我最終要舉辦一個由我自己來襲演的時裝展覽會,一定要超過聖·洛朗。 辦什麼時裝表演會呀,有上臺的癮,演《紫丁香園》不得了嗎?小燕兒小聲叨咕著,我說,廢話少點兒行嗎?《紫丁香園》早就被槍斃了,這會兒連骨頭都化成灰了,別提這些了行嗎?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我是說這會兒哪怕收入得少點,但你得設計出幾套像模像樣的服裝來,然後,擴大再生產。這他媽叫改革。 想得美。你就真能超別人?小燕兒還是嘀咕。肯定是她媽的灌輸在作祟,真有你的,但我不能動搖。我於是只好緊捂住耳朵,開始在叨叨咕咕當中,拼命用腦子設想一種服裝的樣式面料和穿起來以後自己的和他人看上去的感覺,但要極力避開《大全》。《薈萃》之類,還有聖·洛朗這個老東西。 八 沒有鋼琴伴奏。鋼琴伴奏不幸睡暈過去了,所以不可能在午飯之後再趕來。作曲的人自以為是多麼時髦的現代派新秀,於是設計出一整套無調性節奏的樂曲來。《紫丁香園》沒有節拍?野孩子和紫丁香花瓣還有魔鬼的歡笑沒有節拍?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可作曲的把譜子扔給我,就急著攜他的小媳婦做類羅馬、巴黎或是類夏威夷的蜜月旅行去了,很有股派頭,儼然上流社會。其實他只是去了武當山。計劃中自然有同土著人或和尚或姑子共同舞蹈的項目,又文明又古老,可我,我連個鋼琴伴奏都沒有。 其實那個鋼琴伴奏是租來的,來了也是白來,她以六十歲高齡來此補差,對現代派音樂束手無策,她彈出來的旋律還沒有我唱出來的譜子溜呢。 嘿,導演,這是什麼,是123,還是棉花糖? 乾脆請老太太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這兒不是幼兒園,排排坐,分果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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