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紫丁香園 | 上頁 下頁


  於是,鋼琴老太欣然而去。我讓老王子率領全體演員重複主旋動作無數,因為在《紫丁香園》的排練過程中,他們所有人的腿都像剛剛痊癒的癱瘓科病人。

  我說,一二三,一二三,好,就這樣,一二三,你們該知道,這是一首詩,對,一二三,後排跟上,就是說在一個很神聖的地方,有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女孩兒,一二三,跳,一二三,跳,向右,對,她踐踏著青青的草,再向左,對,她又去采紫丁香花,好,再來一遍,開始,一二三,一二三,而紫丁香花瓣,滴出了血淋淋的液體,一二三,她雙手沾滿著血,對,後排跟上,一二三,一二三……

  我每次講解指揮必得激動。但他們從第一次就哈欠連天,我知道這其實很意味著諷刺。而且鋼琴老太走了以後,我便開始唱譜子。整個排練是我唱譜子唱過來的,這容易嗎,唱無調性無節拍無旋律的12345,我知道這其實很難為演員們,他們聽不准也聽不懂,所以他們快睡著了,我於是大罵:鳥作曲家,跟你媳婦玩兒去吧,什麼他媽的無調性!其實我這樣罵一點惡意也沒有,我不過是想借此提提大家的精神,否則我的《紫丁香園》就更慘了。

  九

  我把那首詩拿到老爵士樂手的家裡,我說你看,這難道不激動人心麼?就趴在他懷裡,很盡情地大哭了一頓。

  怎麼就這麼難呢?我又不是為自己,他們不僅說詩裡沒有主題,還說舞蹈太平面,沒有高潮,通篇的扭動讓人無法忍受之類,還說我設計的肉色緊身衣太性感,面具缺乏美感,他們懂什麼叫他媽的現代美嗎?

  我確實在駡街的同時也同時掉淚了,於是老爵士樂手像撫弄一隻貓一樣,撫摸我的頭髮和肩膀。

  我他媽拼死拼活,賣血賣汗,把拜倫老王子訓練成天堂魔鬼這是小工程嗎?他們倒好,全體的老爺就會蹺著二郎腿,挑三揀四,有本事他們也他媽穿上緊身衣,是騾子是馬拉上來遛遛……

  老爵士樂手於是拿出了他的夏威夷吉他,又打開管風琴的破木頭蓋子。

  我說我就是看著他們不順眼,我就是他媽的罵他們,連縣文化館都不如,懂什麼是真正的藝術嗎?我算是看明白了,我今後要是再尿他們,要是再當著他們掉眼淚……

  他就把我按在了管風琴的小凳上,就說,試試你的譜子,我就氣狠狠地在琴鍵上按了幾個我醒著睡著都熟爛了的幾個12345,這時候夏威夷吉他響起來,融進去,上帝……

  我不敢再罵了,我抬起頭驚愕地望著老爵士樂手,我說,老頭兒,真了不起。

  感覺到了嗎?他問我。他有一雙慈愛的溫柔的淡灰色的眼睛。我突然有了股莫名的衝動,我說老頭兒,要是五十年前我就讓我媽生出來了的話……

  感覺到了嗎?找到了嗎?

  是的,全有了,你的夏威夷吉他一響起來,一下子就什麼什麼全有了,感覺也對了。我還一直夢想著樂團的那個大管弦樂隊呢,那是白日夢老頭兒,原來那個逃跑的作曲家還真有兩下子,他真是絕妙地表現了「過失的血」對嗎老爵士樂手?

  我說,好吧,就用你了,以你的吉他為主,加上我的管風琴伴奏,就這樣定了,我們就用這兩件樂器,去他的管弦樂隊吧,我不要,我就來錄音,真太有味兒了,太……

  他一直躲在黑影裡不出聲地望我。

  我突然覺得有點怕了,他的靜默使人有種莫名的緊張。我很怕他會因靜默而衝動而突然撲上來,我知道這不可能,但如果真那樣了怎麼辦?我慌忙站起來,我說,老爵士樂手,就這麼定了,我明天一早帶錄音機來,譜子在這兒,你練練吧,再見。

  說過再見,我親了一下他靜默的臉,便一古腦紮進冷的風裡。後來想想真可笑,怕什麼呢?其實,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惟有老爵士樂手真正疼愛我,寵著我,保護我。

  十

  我又拿著那首詩跑進暗房裡。我說,看看吧,你這個傢伙,這算是現代詩嗎?

  他從放大機裡抬起頭,他問我,好玩兒嗎?

  我說就是為了好玩兒,才來問你。

  他說你覺得好玩兒你就玩兒去唄。

  我看他說話的樣子像是很不負責任,就開始努力尋找暗房裡的開關裝置。

  他說你在找什麼?

  我說我看我們兩個關在這間黑裡透紅的暗房裡很像兩個有影的鬼。

  他說,快玩兒你的現代舞去吧,我正忙著……

  我便奮力按動開關,燈一下子全亮了,讓我們連同他正在沖洗的照片膠捲相紙猛然間全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怎麼回事?我故作天真無知地問他。

  他臉色蒼白。他發抖但他一聲不吭。他走過來,靠緊我,就抓住了我那只按動開關的手,擰在我身後,然後就發瘋地吻起我來。

  你瘋啦!你把我弄疼了!你走開!聽見沒有?你不走開我就大聲叫人啦!

  但我知道暗房是密封的。他殺了我血都不會流出去。我記得他給我全盤介紹過暗房的構造。這時,我就看見那個定影盆裡正有一張我無限沮喪拖著一件練功服的照片。

  哦,特務!一股事出有因的怒氣,我迸出了這個字眼,覺得非常合適,就奮力掙脫了他的手臂,哦,特務,什麼時候拍的?

  你絕望的時候。

  特務!暗探!扒手!無賴!你說你是什麼東西吧,我急步走到定影盆前,把那些水淋淋的照片一張一張拎出來,有我一個人在街頭走的一張;有我在中央公園坐在石凳上,腳前是飄飄落葉的一張;還有我和老爵士樂手在一個暗淡的黃昏行走,我低著頭,老爵士樂手極有風度和分寸地摟緊我,他的白髮和我的黑髮都在飛舞,又一張。

  我抬起頭緊盯著他,我讓我指尖上的定影液一滴滴地滴乾淨,然後我說,你跟蹤我?

  打起精神來,自信點,別那麼洩氣,幹什麼都不會一帆風順,何況藝術……

  說吧,誰給你的權利?啊?你憑什麼跟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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