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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還有方式


  一個女人執意說,我愛你。她千百次重複這三個字。她甚至不厭其煩而不管承受者是不是煩。這是一種方式。因為那女人她知道她一旦終止了這三個字她便是真的終止了愛。而男人不是。他只承受但不表述。他認為男人寧可行動而不去表述。這同樣也是一種方式。

  我愛你的意思可能是,這樣孤單的一顆心怎麼可以無以託付,而這麼熾熱的一份情怎麼可以無以投注?我愛你即是說那女人幸福、滿足、依戀和期望永久。她懼怕那個失去的現實。怕失去。時時刻刻。

  我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我沒有那些現代女性時髦的嗜好。不瞭解我的人會以為那簡直不可思議。因我好像曾確切描述過摩爾香煙那雪茄色的肢體,細長的,被嵌在女人也是細長的手指中並被送入她們塗滿口紅的嘴裡的情形。我喜歡摩爾煙的典型女性風格的形象。但我自己不抽它們。不想。也有一種不要抽的意念。但我並不討厭他抽煙。唯一不討厭他一個人。我甚至喜歡當我們忙完了一切,坐在那裡休息的時候,他能點上煙。我喜歡他抽煙的樣子喜歡那飄飄渺渺的煙的濃霧。那麼絲絲縷縷的。那麼飄啊飄的。我喜歡他的煙的濃霧彌漫在我們的屋子裡。越來越濃。直至黑夜降臨。這也是一種方式。我們彼此在濃霧中迷失。我對他講了這些。其實並不是為了滋長他男人的壞毛病。我不願管他的肺是不是會變黑,我只要他生活得有勁。我告訴他我只有在這濃霧的包圍中才會覺出真實。覺出來溫暖和覺出來情感的有所託付。我說我想把我的一生都交給你行嗎?我說我們永不分離,行嗎?

  我的全部的嗜好,就是咖啡。

  我總是在咖啡所造成的驚悸中,以至四肢都因亢奮而發抖。我只有在喝了咖啡之後才能寫作。也許是一種意念一種精神作用,但已毫無辦法,我就像已吸了大麻或是注射了海洛因一類的毒品,戒不掉了。

  當我決定今天要寫東西時,我必須先喝一杯咖啡。然後我就會覺得精神好極了。我開始寫。兩小時以後,我繼續喝。如果我剛剛喝了咖啡就因了一件偶然的事情而中斷了寫作,我會想,咖啡白喝了。由於長年這樣喝著咖啡我的胃變得很壞。但我又不能終止咖啡這就變成了一種惡性循環。我總是要到胃已經再不能承受咖啡時才停止喝咖啡。那時候我往往是真的病了已經臥床不起。

  這可能也是一種方式,我母親說,早晚你要咖啡中毒。

  就像酗酒和吸毒?

  媽媽說巴爾紮克就是因咖啡中毒而死。

  我告訴媽媽很多大藝術家都有特殊的嗜好。比如列依吸毒,他說縱使我一千次失足,我也只好一直像吃糖果那樣用毒品;而美麗的杜拉則是在絕望期,只顧喝酒喝酒喝酒。

  後來慢慢地我的家人們理解了我,再沒有人在咖啡的問題上同我「商榷」。我不管他們是不是想方設法幫我搞到各種咖啡,他們允許我喝我就覺得很高興了。

  他們希望我寫作。所以他們寬容了同寫作相聯接的我的一切。

  我有時想織毛衣。想做一件裙子。他們會說其實你寫兩個上午就能買到。是的,我知道是這樣。但織毛衣和做裙子並不是因為我沒有錢去買,而是我有時就是想通過織毛衣通過做針線來實現我做個好女人的願望。

  我每天寫作的時間很短,」而且並不是天天寫。我不是職業的拳擊手。我還要編刊物。我寫作的時間是有限度的。每天早晨起來都很忙很緊張。我女兒有多大我就有多少年不能睡懶覺。我要取牛奶。做早飯。八點俞送她去上學。在家的那每週的三個上午我寫作。另外的三個上午我去上班。我喜歡走到機關去的那條僻靜而幽深的小街。那條路不是交通要道所以車輛行人都很少。有淡淡的霧靄貫滿了你前行的路。在一個冬季,我突然在小街早晨的清新的空氣中,聞到了一種燒著木頭的氣息。好像整條街都正在那個時辰,把夜晚熄掉的爐火重新生起來。

  於是這樣清新的一天開始了。

  有一次我在那條小街的雪後,被鏡面一般的冰板滑倒了。我被摔出了很遠。那時我正懷著孕。小街竟然沒有把我的孩子也一道摔出很遠。我如此深愛著那個還沒有出生的寶貝。那小街對我就意味著這些。那麼深邃的寧靜和那麼寧靜的慰藉。

  我能夠寫作的時間只有上午的兩到三小時。我的大腦總是從午後就開始冬眠。沒有商量,哪怕我飲用大量的咖啡,晚上更不用說。晚上我幾乎連一個字都不能寫。這可能也是精神作用。這些時間我總是讀書。讀書之於我很重要。我知道我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儘管我可以有效利用的時間並不多,但我有堅持和堅韌的精神。

  我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一間真正能屬￿我的房間。不是和父母的、女兒的,也不是和他的。我每天睡覺之前把那間屋子打掃好。然後在第二個清晨我走進去,打開窗,讓清新的風透過我窗上白色的紗簾吹進來。我能聽見小鳥的歌唱。我擦桌子。我沖好一杯很濃的咖啡。我吻過他。我灌滿鋼筆水。我坐下來。我打開那盞溫暖的桌子上的檯燈。我開始工作。

  這只是個願望。

  我一直以為這是個永遠無法抵達的境地,所以我拚命願望。願望著。

  儘管大家儘量地照顧我為我創造著各種條件,但至今沒有這間童話般的小屋。現在任何可以屬￿我的房間都是雜亂的、嘈雜的、人來人往的。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他的身邊。到處是聲音、是擁擠、是物的堆積、是彼此的牽扯。到處都散亂著我頭上掉下來的那又細又軟又長的黑色的髮絲。

  我的另一種方式是,到處帶著我正在寫的某篇東西。我已經習慣無論在哪兒無論在怎樣的雜亂、紛擾和擁擠中只要我能坐下來,有一張桌子,我就能寫作。他非常欣賞我有這樣迅速進入狀態的能力。他同時說,他會盡全力使我的全部願望都變成美好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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