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 |
關於教堂、湖畔、鐘聲和我的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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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把信寫過來,他說在你的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那些意象是不是太歐化了。比如教堂、湖,還有鐘聲。 可能是。但為什麼是? 在海邊。那是個憂鬱的夏季。那個陰雨濛濛的早晨。遊客們被困在旅館中。聊天兒和打牌。那麼陰冷的,海邊和綿綿的雨。有時會瑟瑟發抖。孩子們在平臺上玩得很安靜。他們喝那綠色葉子上的雨。雨根本就沒有停的意思。去不成海邊的遊人們。那麼短暫中的失望。那天我留在房中。我把房門關緊關住我自己,我寫他和我的故事。我聽著雨聲。我要他去同其他的遊客玩。他去了。我看不見他。我在看不見他的時候寫他和我的故事。就在那個絕對寂靜的時刻。在海邊。我聽到了鐘聲。那鐘聲是穿過雨絲穿過濛濛的霧雨傳過來的。遙遠而朦朧。但我確實聽到了。我不知這海邊的鐘在哪裡。當然這裡不會有教堂。那不是教堂的鐘聲而只是報時的鐘聲。但不管那鐘聲是什麼,重要的是確實有鐘聲。而我也確實聽到了。在陰雨中。陰雨終止了海邊的一切喧嘩。那是我來到海邊的很多天裡第一次聽到的鐘聲。也是唯一的一次。那鐘聲響起來的時候就驟然間灌滿了我的房間。不退去。於是,我便抓緊一切時間在那鐘聲的感覺中描述鐘聲。我把鐘聲塗進了我和他的故事中。他走進來的時候,我要他立即關好門。我說別放走那鐘聲。我說別講話。屏息靜聽。我說哪怕片刻的沉默。往事依稀而那時我就像一團飄轉不定的無根的草。 我把那鐘聲寫進了那部長篇《我們家族的女人》中。那是神秘而又古老的一段關於血液的故事。而城市的主題則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纏綿徘惻的愛情故事。Lovestory。永恆的主題。他的和我的。相撞擊的靈魂。就這樣我捕捉到了那鐘聲的瞬間並即刻描述了下來並寫進文字中。我總是喜歡把我在寫作過程中所接到的任何一種響聲、色彩、氣味隨時地摻雜進來,不管這些同進程中的故事有多麼遙遠。 他也聽到了那鐘聲。從雨的那一端從海的那一端從天空的那一端飄過來。他在他的靜聽與沉默中抱緊我。他知道那鐘聲並不是那個虛空的幻覺。 他說我們回家吧。 在夏天的海邊,在那淒寂冰冷的小雨中,在他溫暖的懷抱裡,那鐘聲響起來。 然後是教堂。是關於愛的虔誠和信仰。女人更多的是為愛而生存。愛就等於充實等於富有等於生命等於存在,也就等於事業。而愛又是什麼呢?我的慈愛的老祖母說,愛是永恆的忍耐。這是信條。她以此律己並教育父親教育我。她把基督的東西和儒家的東西自行混合在一起,創造了一套關於忍耐的體系。她這樣在平靜和忍耐的原則裡渡過了艱辛的一生。鄉村的那個簡陋的但卻是尖頂的小教堂一直藏在她的心裡。她是深懷著那信念和她的教堂回天國去的。我從未見到過她成千上萬次蹣跚而去的那座小教堂。她活著的時候也從未提起過。但我卻總是能仿佛看見那一片在颯颯的衰草中的在晚暉的大平原上的那灰磚砌成的聖地。我的一部中篇小說《教區的太陽》就是獻給祖母的。發表時被改名為《那一片衰敗的教堂》。題目的更改使整個褒貶的意味轉換。那是無可奈何的改變。當然也還無傷大雅。而且祖母總是說,忍耐好。我所以熟悉教堂,各種各樣的,我認真地研究過我所居住的這個城市的任何一座教堂。我在教徒們不來的時候,獨自一個人走進那些大廳。我慢慢在那些大廳中徘徊。我感受和聆聽那來自天國的聲音。我甚至產生幻覺。我打開大廳裡那些舊時代風琴的琴蓋,我按響那琴鍵。於是那單純的聲音便會在大廳裡回旋。穹頂莊嚴。我抬起頭我看見那彩色的玻璃,那些鉛灰色的磚牆。我走近大廳裡那個可供仟悔的小屋。我靠近那窗口。但我沒有跪下。這裡沒有可供懺悔的神父。那是中世紀的虔誠。我不想仟悔。也不想訴說。我只是慢慢在那寂靜中聽到了那歌聲。那歌的名字叫《平安夜》。 這就是我所居住的城市。這城市中曾被割讓的那些土地上幾乎隨意便可看到那些歐式風格的建築。那些巨大的石頭廊柱,那些尖頂的小屋。那些寄託著他們對自己國土依戀和寄託著靈魂的教堂。那一切如今依舊鶴立雞群般地聳立在我周圍的土地上。倘若你穿行在原先的那些充滿歐洲文化氣息的租界區的街道上,你便會不時地產生出某種錯覺。你會懷疑你不是在現實中而是在幻景中。而我的家,我從小就生長在那裡的那所房屋緊鄰的就是那片水和那片水後面的那座法國公墓。石凳、白椅、松柏、藍色的小花。那是我的童年的世界。 而湖在黃昏時則總是被一片柔漫輕紗般的玫瑰色所籠罩。那充滿了憂鬱溫暖的暮山紫。我們為什麼不擁有那色彩。那黃昏。那是個生命的永遠。那一片輝煌。那是一片湖。那一片湖水離我家很近。湖光水影盡是在迷檬的霧雹中。我有時帶著我的小女兒到那湖邊去走。我們總是繞過那片大湖到那個鹿回中去。湖岸線很長,那湖邊總是人跡罕至。有落日的餘暉,或者,明媚而溫暖的太陽。四季。那茵茵的綠草。枝條繁茂的黃色的迎春花。然後是瑟瑟的金黃,是一陣陣深秋時節的風,於是你想,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你便唱起來你的歌。像列依、卡蓬特、罔林信康還有麥克爾。歌中總會唱一些秘密唱一些願望,並滿心期待那願望的實現。總之會有一個響應。你崇拜那些真正堪稱歌手的歌手,崇拜他們生命的故事。列依在風靡世界之時,突然被他的崇拜者用手槍擊中,當即死亡。他的妻子要焚燒他而卻被那個友人用禮品盒一般的棺裹帶了回來。列依墓前是萬民崇拜。而親愛的美麗的卡蓬特則自願在鮮花盛開之時,凋謝。她以厭食而告別了塵世。那個罔林信康呢?那個恍若基督般的民謠之父,他在轟動之後剪平了頭荷鋤去種莊稼了。他用大瓶子灌酒。他的唱片的滯銷使他感受到了悲劇。而最好的鼓手先他而逝,其它的合作者紛紛離去。當英雄面對這永恆的孤獨。黑人麥克爾用整形術懷念他所熱愛的白種女人。他把那女人的臉移到他自己的臉中。他環遊世界震動世界。他享盡名聲與榮華富貴,而那張整過形的臉開始如魔鬼般糾纏他。他要不斷住進醫院。他甚至已不能經常露面。我喜歡這些故事這些人生。我知道,你活著便該能唱一首真正的歌。還有那個杜拉。那個淒切無限的《如歌的中板》。 你用很輕的聲音唱起憂傷。 你在最最寂靜的時刻,只把歌唱給他。 然後你看見了他黑暗中的目光。如泣如訴般的。那一刻連日月也變得無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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