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 |
以愛心以沉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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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雪的夜晚—— 我們停泊在京城故宮城外護城河邊的短壁旁,腳下是積雪。他解開外衣的紐扣,把冰凍的我收進去,他吻我清冷的臉頰。在那個熱烈的夜晚到來之前,我們先是走在紅牆下的積雪的便道上,大街變得清冷,慢慢稀少了行人,而寧靜的戀情飄散。我們曾在街頭的電話機中投進硬幣。在風中。硬幣被順暢地吞進去電話卻永遠不動聲色。便不再去看他的朋友,我們創造我們自己的夜晚。雪依舊下。腳下是雪聲。我們在很冷的風中,在那片冰凍的湖的欄杆上,看湖對岸的那明滅的最後的燈會。遠的燈火就閃爍在那綠紅色的落雪的低矮的天空中。我們在風中親吻。我們的心充滿力量。然後我們沿著石階的小路在黑暗中走上白塔挺立的山頂。小路空無一人。在這雪的夜晚中。那一切久違著。而我們終於再度抵達。四野的松發出低而深的呻吟。靜寂到恐怖。他握緊我的手。我們環繞著白塔。那拱型的石門下,有一對男女接吻。他們不管我們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已到了他們的極致。維紅色的天空伸手可觸。和他在一起。我們停泊在護城河邊的矮牆邊。我們接近著。我們面對面。激情。忘記一切的世界也不復存在。連明天也不會有的。只有這個瞬間。眼前茫茫一片。我知道那是個被實踐的夢想。當夢醒來,我們就聽到了遠處冰河上傳來的那遙遠而空洞的砸冰聲。 當那一切景象消失。當那一切留在了震顫的遠方之後,我寫了《有一個雪的夜晚》。那應是一首寧靜的詩是如泣如訴的歌。 這樣在北方的那個寒冷的冬季降臨的時候,我第一次看到了他謎樣的目光。他只是那樣默默地看著我,卻隱藏了他心裡的欲望。 是我嗎?為什麼? 我們曾經相識。 我們在荒寒的街心花園中等待。 我們不知道那就要降臨的是什麼。是什麼呢?我們接近著。我們突然就伸開了那臂膀。就任那熱情如野馬般在荒野中奔跑。我們奔跑我們疼痛。在驚懼裡在恐怖中。如此艱辛如此漫漫的旅程。在那些沒有人跡的林中空地上,在那些飄落著枯敗落葉的雜草中。已經無處不在。我們疼痛。我們一度想分開想斷絕,想丟棄掉這艱辛而漫長的找到之後的理想。那麼疼痛。寧可疼痛而擺脫掉這更為疼痛的困境。 能停住那奔跑的腳步嗎?我這樣望著他。 當那個夜晚到來的時候,他還是敲響了那扇木門。我們遲疑著,在那個週末,在那溫暖的火爐旁。我聽到了木門在寒冷中被敲響的那輕輕的聲音。那震顫。他走進來就瘋狂摟緊了我的身體。沒有語言。那晚我們不再有語言。白色的壁。夜空。他抓緊我濕淋淋的手。他折斷我的肢體。那大火在燃燒在蔓延。沒有止境。也沒有思想。像一隻搖盪的小船在承受大海的風暴。男人和女人的美麗故事。在荒寒中。夜空下。已無處不在。我們追逐。我們不能承受那被丟棄的現實。不堪那斷絕,寧可走永無盡頭的迷檬的路。我瑟瑟顫抖穿著深藍色的毛衣在寒風中送走他。我讓他吻別我冰冷的臉頰。我關上木門的時候百感交集淌下熱淚。 我們有整整一個冬天在一起。那個冬天我們瘋狂相愛。幾乎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們彼此尋找。彼此叩響木門。不管落雪還是不落雪。哪怕跋涉幾十裡。哪怕相見只有幾分鐘。只要在一起。他在心裡的每一個時刻等待我。在等待和送別中交替。整整一個冬天。他推開醫院的玻璃門去看那病中的我。我們一道度過那一個一個難關。下著雪。有風。總是有風。有風的夜晚。整整一個冬天。一個冬天的瘋狂、寒冷和熱情。我走過去,抬起頭,讓他看到我的眼睛。於是,當春天來臨的時候,我們終於弄懂了我們根本分不開。最終一切都歸於了那苦痛中寧靜。終於,愛依然強烈而溫暖。終於在春天再度降臨的時候,我們仍不能離開彼此的擁抱和親吻。每一寸每一寸肌膚。每一次短暫的分離。我將這些都寫進了浸著憂傷的小說裡。 但我依然還憂傷。慢慢接近的現實—— 一個女人在那個男人身邊哭泣。因為那個男人要遠行。因為繪畫比女人和女人的詩更重要。因為女人是過於溫暖的牽絆。所以那男人走了。他寧可在岡底斯山脈的一個峰頂折斷頭顱。便沒有了怨恨沒有了嗔怪。女人慢慢變得成熟。生命無法挽回。女人選擇了獻身公益。無所謂改悔,因為無所謂對錯。這些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關於男人和女人。他們之間的連結所產生的那價值、那意義。還有《阿冬的選擇》所講述的那個真實的故事。 那個憂傷的思緒一直蔓延著。 從任何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中,其實都證明了精神並非萬能的慘痛真理。連做愛也是物質,那麼,人怎麼能不吃不喝只是詩只是歌只是畫呢? 真正藝術的男人和女人往往做不成純粹的男人和女人。藝術終歸是要在生存的限和度中,這是個無以改變的現實。女人不能沒有溫柔就像男人不能沒有體貼。如果家庭中的男人和女人只生活在思想中,那麼,將會是一幅怎樣的景象? 我沒有拒絕過做瑣碎的家務。 當又一個寒冷的冬天到來的時候,他病了。他發著高燒,躺在床上,我包下所有的雜事。我要管好爐火。我要買菜。我要洗衣服。我要做飯。我還要按時給他吃藥。當那些所有的事情都壓在我一個人的肩頭時,我才知一個家倘單由一個人來支撐有多麼艱辛。我在做完那些事情後再寫作時,我的兩條胳膊都在發抖。 我總是彎下腰在床邊不停地吻他的額頭。用臉頰觸著他的臉頰看他是不是退燒了。我強迫他喝水。我把我的手伸進他的被子裡,抓緊他的手。我輕聲在他耳邊說,我太累了。而你是那個最好的男人。 我做那瑣碎的一切的時候心中充滿柔情。 生活中不能只有藝術。任何單純的哪怕是美麗的追求。最終也會是乏味的。這是我成年後慢慢明白的那個最簡單的道理。一切變得寧靜。他給了我一個最為博大的豐富而美麗的空間,他讓我把精神與生存的全部潛能調動出來。他讓我愛生活。愛生活中事無巨細的一切。愛他。於是,生活在夢想中成了昨日的事情。歲月是現實。流走的時間是現實。男人和女人是現實。坐在他的身邊守護著他,也是現實。 有輕的風從窗前掠過。我們低聲訴說。生命中不再有秘密。我們彼此。 在從未有過的感動中,陽光就從你身邊流過。黑森林—— 那一片一片的枯紅的落葉。靜悄悄鋪滿了那片林中的空地。最後的陽光依稀從樹的枝權上投下來斑駁而微弱的斑點。黑色的森林。黑色的森林神秘而深邃地向遠的後方伸展。我們看到了那情景。很多次。離別。他不說永久。 我們有很多張在這樣的憂傷與惆悵中的照片。那照片上的落葉記述了我們的每一次告別。那照片上沒有我。那麼空曠的一片神情。只有黑森林集結著存在過的往事,把夏季的青綠和秋季的衰黃,無聲地透露出來。那黑森林。鳴響著憂傷並隱藏著。在林的最深處在那個最隱秘的地方。當往事隨著歲月的亡失而亡失。當傷心的故事已成為昨天的永遠。我喜歡把那些照片拿出來,就擺在桌上我的面前。依然還是那張照片。什麼都有。林、枝權、草叢、蛛絲、露水、陽光透過密集的葉、七彩的光斑、鋼琴聲,在遠方。什麼都有。而唯一沒有我們。沒有我和他。和那個看不清的流失的歲月。 我對他說我不想離開他。 那是個霧很濃重的夜晚。 因為了一些並不十分重要的事情但我必須離開。 我說我並不願離開你離開這溫暖,一個人走進冷的夜晚的大霧中。 那麼孤單。 而他在生病。 他的嘴唇乾裂,偶爾會發出低聲的呻吟。 但我必須走。 他知道這一切。 他不說留下吧。 他不講話。 我走近他親吻他,但他把他的臉扭開了。 為什麼?我說你知道嗎其實我也不想走不想離開你也不想在這溫暖的夜晚一個人走進大霧中。我願意每一分每一秒都不離開你都守護著你你懂嗎我有時心裡也很苦也想哭。 這樣他用他滾燙的手臂摟住了我彎向他的身體。這樣我在他的頸窩中哭了起來。哭了很久。眼淚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肩膀上。他摟緊我輕輕拍著我的背。等我哭夠了。然後他輕輕地推開我。他說,好吧,去洗洗臉。然而還是眼淚不停地流下來流下來。我開始穿外套。他看著我。他始終看著我。我們不說話。我默默離開他。這就是那些在林的深處隱藏的默默的憂傷。那麼濃郁。我們彼此都不會忘記。 夜晚從大地上升起了那場很大很濃的霧。那霧在那很擁擠的大地上來回游走。樹上的葉在一個看不見的時刻就全部消失掉了,就像是消褪了的昨日的夢境。 那一天我們又默默仁立街頭。來來去去的人流。像滑動的水。天空總是亡失了太陽。我們該暫時分手了。該說的話早已經說完該叮囑的早已經叮囑。再沒有什麼了。只是暫時的分別,幾個夜晚或是幾個白晝。但我們仍默默仁立街頭。我們彼此望著。任行人和車輛流走。我們才知道目光所及的地方是絕對的寧靜和完美。沒有人聲沒有鳴笛也沒有紅綠燈。我們不講話。我們彼此望著。時間一刻鐘又一刻鐘地流走。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是多麼喜歡我。 坐進那輛出租車的時候,我躲過了那張反光鏡。我找到了暗影中的他的手,我讓他攥緊我。我一直以為那就是最後的時刻了,我說就算是一場夢。我說讓我們共同努力結束那密林深處的故事。他默默聽著。他不講話。他更緊地攥住我的手,他說讓我們耐心等待。 那只溫馴的鹿就從那黑森林的深處蹣跚走來。它睜大善良的眼睛來尋覓我們手中的綠葉。我已決心結束那傷感的旅程了,那林中的空地是我們最後停泊的地方。在森林公園幽靜的小路上。在枯藤纏繞的濃密的雜樹叢中。我們談著一切不相干的話題。聽不到天堂的歌聲。我們滿心憂鬱。不願離去。在那個時刻,我說我們告別吧。那鹿無憂地走近我們。像我們彼此是熟悉的朋友。心在流淚。卻無以訴說。南方的黃昏,是濃郁而沉著的棕紅色。那麼溫暖的色彩那麼溫暖的情調。一切是濃重的。像悲傷而深情的大提琴。我說就讓我們分手吧,那鹿張大驚恐的眼睛。他總是沉默。永不回答。路沒有盡頭,而他的眼睛裡是沒有盡頭的堅定。 你是一塊可以依靠的石。 就坐在那片空地上。 那是一張充滿了憂鬱充滿了秋天色彩的照片。溫暖的季節。那最後的茂密的黑森林。那一張張卷起的深紅色的落葉,鋪滿了那片青黃的草坪。一種不知道什麼樹上落下的碩大的葉。枯萎了凋謝了卻不減卻那深重的紅色。已無處可逃。一切等待著。他就站在我的對面用那個日本鏡頭凝視我。我坐在葉中張大那無望的眼睛。我看著一個看不見的前方。我知道我還是想哭。永遠的哭泣。他就在那裡那裡近在颶尺,卻咫尺天涯。我伸出我的手臂向著他。落葉有多少我心中的憂傷就有多少。連流瀉的陽光連空氣都是濃郁的深重的。沒有小鳥歌唱。溫馴的鹿悄悄走回那黑色的密林。 我的嘴微張著。 我喜歡他為我拍下的這張照片。 後來他為我剪短了長髮。 他告訴我,你生存著應當以愛心,以沉靜。愛心是一種本質,沉靜是一種基調。 林,因為濃密就變成那黑色的遙遠了。 我於是用文字編織我所經歷的故事。 沒有輝煌,但是是真實的四季。 杜拉說,沒有愛情,留下來不走,是不可能的。 杜拉還說,最壞的是沒有愛,我認為那是不存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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