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木版畫


  懸掛著,還是把它藏起?那一天我這樣問著你。

  一幅凝重的木版畫。你把它送給我,你說,就這樣滯留了瞬間——總要滯留的,不管你我,或者,凝固。凝固起那一縷昨日的憂鬱,我終於記起,那一天我面對著你。

  那一刻也許並不輝煌,我在暗的光裡注視著你。因為冷。或者是因為冷我用兩條手臂抱緊了我的肩,或者,欲望正逃離,因為那美好的願望。

  就因為不輝煌。

  也許就因為那並不輝煌,你這樣用你的刀,就刻出了這幅深重的木版畫。黑色的憂鬱。作品第1號,你說,因為你我的故事剛開始。

  然後企盼著什麼,又等待著什麼?

  然後,黑色的憂鬱像黑色的旋流,奔瀉著吞噬從此的歡樂。

  不,那不是我。我這樣對你說。我退著,退著阻擋著遮掩著,我說不,你來幫幫我。

  而你,堅硬的冷酷,像冰石不肯融化,唯有你,唯有這憂鬱,你擲給我預言,那一刻,偏偏就被你逮住了,那麼深色的那一刻。流血流淚。你說,那是本質。從此我不再敢妄說妄動,既然是終於在你木刻的版畫上滯留,既然是你決心要執著於那個憂鬱的瞬間。

  那神情。

  那個傍晚並不憂鬱,而你把我隱進那個濃重的暗影中。半個臉滯留在永遠的黑色裡,而你用另一隻憂傷的眼睛預言我。

  那一刻可能響起過憂傷的長笛。我執著長笛,不肯用其它的樂曲來替代。後來,海風似乎很強烈。所有的燈光亮起,我被高懸著在大海上搖盪,然後,我們奔赴天空,讓自然融入永恆,記得住那一刻嗎?而我們不懂。你說該有的就應該有。你又說你必得做你想做而願做的事,你不管海上的風浪很大,不管會淹沒,你不管天空會變得深重,不管犧牲和代價,你不管,甚至不管從此被黑色的憂鬱追逐,你拿起了那個刻刀。

  懸掛,還是藏起來,那幅木刻的版畫?夜獨自到來的時候,也許在燈下,那一刀一刀的溫情,正刻在我流血的肌膚上。憂鬱的眼睛注視著你,而你就是那疼痛的前方。而前方總要逝去,就好像你總要逝去,那是冥冥的天意,不管你我,我聽見你說,懸掛亦或藏起,那是你的事。而隱秘的罪惡是全體的,不管你我……

  於是,黑色的憂鬱從此隱匿罪惡,我終於望著你遠去不知你的明天。

  很久很久以後,像昨天的故事已退回到史前的遠古;像木版上憂鬱的我,已成為古石壁上的岩畫。如果有後代。如果有所謂藍色美麗的絲帶。如果真的有人能偶然從廢墟中找到這幅畫……誰能猜出這個古老又古老的故事呢?誰?多少個世紀,讓血流啊流,而往事依舊,疼痛依舊,情也依舊。

  把憂鬱變成惱怒,把惱怒化做仇恨,把所有能撕毀的都撕毀,我不再懂溫情,自從結識了他。

  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對他說了,我說你看,我們開始吵嘴了,玩兒著傷殘的遊戲,我們何苦我們莫如不當初我們原本不吵嘴。所有的代價我們都付出了我問你究竟什麼叫依戀什麼叫愛什麼是末日是墳墓是眼淚和血,什麼叫滿心的傷痛?他到底沒有回答我,只向前伸出兩隻手,緊抓住我的手,我猜他可能打算解釋什麼,但是我逃開了,我喊叫著我什麼也不要聽,不想聽任何人的聲音,然後,我輸了,我緊靠在他的身邊,我說連我也不再講話,如果,真能有那個所謂寧靜的瞬間。

  後來,他果然說他看到了鮮血,他無法解釋什麼是神秘的感應、他說刀刻在木版上的時候,他的手開始疼痛。他最後說,沒有不疼痛的沒有不沉重的沒有不是黑色的,所以,他冷酷而又深刻。

  血便戰慄著緩緩流出,無聲無息。所有的清新,林間的鳥鳴,還有大海、小船和陽光,都退去了,退到一片濃重的黑暗裡。愛永遠是終局,從步入的那一天,就撒遍了仇恨的種子。當和諧被摧垮的那一天,我們找尋,哪怕微風哪怕最後的一抹金黃哪怕,鮮血淋淋。而只遺留黑色憂鬱,作品唯有第一號。

  一幅木刻的版畫。

  一份憂鬱。

  一個女人。

  日後有一天當這女人老去,她將在這混沌的世界上,遺留下怎樣的財富?沒有財產,只遺留隱秘,而愛是精神愛是無形。終有一日,古老的木版畫會顯現出所有殺戮的原形,儘管,愛是精神愛是無形。然而你終於老去,風燭殘年,連大海都不能證明,那刀刻的女人果真是你,那麼,你青春時那疲憊那瘋狂那孜孜以求的,又都是什麼呢?

  他走下樓梯,在黑暗中,沒有燭光。

  他把我攬過去,說怎麼敢輕意承受。

  他又說木版畫至少是一個方式,證明了完成,於是,在你的完成中,我哭了,我怕那證明,就像怕看到流出的血。

  當靜夜翻卷著星辰,當大海疼痛著潮汐,當那個寧靜的時刻,真的悄悄到來。

  不敢忘那個凝視的瞬間,你到底在所有的歡樂中找出了,找出了那一份黑色的憂鬱。那麼偶然。突然,你說,別動。請別動。讓那個瞬間再長一點,再長……然後,海浪開始掀動,山谷發出回聲,你吻著我,你說,就真的能放過這從未有過的時刻嗎?那麼急促。很大很大的濤聲響起,就淹沒了你的疑問,什麼是永遠?永遠就是終止。

  結果,當你把憂鬱留在了你的木版畫上,永遠就到來了。我們的生命終止,木版上留下刀痕,而慢慢,黑色升起來,就淹沒了所有的凝望。

  憂傷的長笛再度響起。從此你走了,你的從此的遠方。儘管你曾說,那憂鬱的神情無處不在,追蹤著你,儘管你真誠地這麼說。

  讓歲月就這樣緩緩地、緩緩地走。木版的畫面上已經蒙滿鹹澀。淒涼的蛛絲正一天天纏繞,編織起一張迷濛的網。而木刻的顏色卻變得越來越濃重。原以為,歲月會蝕掉整個的昨天;原以為,藏起了那一份憂鬱,罪惡就不會存在。後來才知道,我錯了,我們錯了,我們的一切已無處不在,遺留著,和木刻的版畫一道,直到盡頭。

  再問就是問自己了,懸掛?還是把它藏起?

  連自己也不能回答,因為,你已經交付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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