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一本打開的書 | 上頁 下頁
錨地


  他將我的肖像,懸掛在空曠的田野。

  我漠然視著遠方,把心貼近了感情。他讓我手中是一束散亂的野花,而花終於枯萎,寧靜中的深邃,正疲憊地漂泊。突露著青筋的頸項,驕矜地向前,似一片如水的柔情,他說,他如此創造了女人,女人該是一片錨地。

  我驚愕遙望著田野。

  他把他蓬亂的頭髮垂向我。

  正有雜草叢生。

  那好像是一個冬。冬天在二個寒冷的海邊。漫長的錨鏈正凝結出一層層雪白的冰霜,就像我們這冰凍的漫漫旅程。很燦爛的一個微笑,我們彼此響應著。就赴了那片蒼茫的錨地,看鷗鳥在冷風中掙扎,看生命在冬天的寂靜裡,停泊。停泊著生命,你說,所以女人該是錨地,如此,我們在泊滿木船的沙岸上行走,我們繞過了一條又一條海上的生命,像美人魚戀著出海的漁人,我們呼喊,而靜寂的錨地沒有回聲。

  你如此給了我這麼多這麼多。

  在冬季。

  木船不再遠航。像躺在冷沙上的旅人,把眼似的船艙睜向蒼穹。

  後來,停下來,你突然抱緊我,你說生銹的錨鏈只有在海水裡才能洗淨,而,錨鏈不能生銹。我看見你用手奮力想擦淨那腥紅的鏽跡,我還看見有股股鮮血在寒冷的空氣中升騰,直到凝結成血肉模糊。你不管我滿心傷痛,滿含熱淚,你終於說,如果受不是末日,那麼就一定是殺戮。

  你是那片可以停泊可以補足可以吸吮可以休息的錨地嗎?他問。

  哪怕是一個冬季一個時辰一個夜晚,我們累了,不是嗎?

  後來便起了兇猛的海風。生命變得像一個物體。遠方結集著狂濤,向著寂靜的錨地襲來,沒有漁人。男人怎麼能不出征。你便掙脫了誘惑的溫馨。你親吻我裸露的胸膛然後你扭轉身。讓遠方吹亂你蓬散的頭髮……我吻遍錨鏈上殘留的血跡,咽下去,聽那錨鏈的響聲一串串滑下深海。女人真是永遠的停泊之地嗎?我問,這裡只有四野,遠處的狂濤,襲擊著每一塊黑色而寧靜的礁石。你把我畫得寧靜,你想那樣得到我。

  沒有漁人。

  美人魚在每一塊海中的礁石上等待。

  你把我從鬆軟的鋼床上拉起,你發怒掀翻了桌上的所有酒杯,你想用利刃刺破你畫了十幾年的所有的畫兒,你歇斯底里地狂吼,女人是所有仇恨的根源。

  我們從不曾吵嘴。

  這太甜的視野使人煩躁。

  當然漁人總在海上。喝酒……

  你說你如果決心永遠泡在甜葡萄酒中,你我就他媽全完蛋了。

  那時候我忿忿逃離現場。我害怕承受會成為你的負擔。我想我如果懼怕承受,我肯定就是無足輕重。我企盼你成為真正的漁人,跋涉大海,哪怕我看到了那吞噬著生命的狠毒的狂濤。

  如此的錨地像流瀉著斑駁的血跡。

  後來你開始在牆的四壁上掛滿了一張張一張張陰鬱的畫兒。許多的我,都是我,我被我所包籠。你說,這畫兒一張也不賣。然後,你問我,懂什麼是真正的旅程嗎?我說,當然懂,漁人就意味了錨地。你說,好吧。就背起了行裝。

  錨鏈真的不該生銹嗎?

  你說你無時不刻不在想念著我。

  那我就試著找一找那片錨地,我對著他的背影說,我想弄懂什麼才是真正的女人。

  結果,那個冬天的時辰來臨,我們就終於找到了海,找到了荒涼中那片空曠的錨地,你把我緊摟在你灼熱的臂膀中。

  你說你如此地出征又如此地害怕失去我。一樣的狂熱你發誓說一樣的狂熱,海上正有誘人的風暴。

  如此,我們在命定的那一刻就撕碎了溫馨的以往。你把所有寧靜的我留下,留下那個赤身裸體的靈魂護衛我。如此,你用全部的愛和概念把我押在你生命的賭注中,你說如果你做不成漁人,就意味著失去了永遠的錨地,連老了之後,都不會有安息之處。如此你把錨鏈放下大海。在錨鏈的沉重滑動中。我一環環地吸吮著你遺留的全部血跡。然後仰起頭,咽下去,我堅信就這樣擁有了你。

  海風吹過來。

  我終於哭了,不相信未來,而你周身顫抖,臉色鐵青,你說。這是最後的休息。愛情使人瘋狂而疲憊,而心,則像一團荒蕪的雜草。

  為此在黎明之前,你啟程了。為著一個真正的生命一個燦爛的流程一片永恆的輝煌。而女人則被她自己的肖像所圍困,銘記著每一個細微的瞬間,盼望著海上那赤身裸體的搏鬥的男人。永遠的盼望和等待,女人茫然視著遠方,好像她真是那片溫暖的錨地。冬季沒有色澤,而女人的淚水卻閃出淒豔的光茫,像一束哀婉的音符。

  我咳出肺管裡的血。我覺得短暫的離別也漫長如世紀。我慢慢覺得心中沒有了把握。我拚命撕扯著錨地殘留的破漁網,來證明等待並不是一場虛妄的夢幻。

  海上起著風浪。

  海上降下了濃霧。

  海上掀起了風暴。

  海上傳過來漁人誘人的叫聲。

  海上鳴響起鷗鳥淒切的悲啼。

  海上……

  沒有時辰再可以等待,我懼怕著,難道真就沒有時辰再可以等待?

  我們是古老的《九歌》之子。我們選擇的終於是傷殘自己的方式。真誠的眼淚最後一次溢出,就結成了那串水晶般冰凍而透明的項鍊,劫走了那顆溫熱的心。所有的惡夢都有你在荒蠻的木船間奔走,一千次的焦慮都是怕失去。一個漁人畢竟永遠將屬￿錨地,而一個男人會永久愛一個他深愛的女人哈?

  吞咽著最後的錨鏈的血。

  女人終於躺在了床上。她沒有病,沒有任何可以稱做病的病,但是,她病了。日益的蒼白和枯瘦下去,一如牆上的肖像中她手中的那一束凋零的野花。

  那時候,船隊靠岸了,做短暫的停泊。木船被重新油過,女人們把沉重的錨鏈曬在溫暖的海灘。

  四處找尋他。

  他已經成為漁人。

  他的生命將永久屬￿女人,屬￿錨地,而,終於……

  沒有等待。生命不等待。晚鐘早已經響起,。劫走了怕失去的恐懼,錨地是一片燦爛的野花。他肩負著星夜和行程,他瘋狂詛咒大自然的沒有信義,他撲倒在最後的停泊之地上,吸吮著女人留給他的最後的溫馨。

  一個漁人的代價。

  我在遙遠的地方終於聽到了那「聲真誠的呼喚。一個女人的故事靜悄悄結束了,沒有憂傷,也沒有抱怨,只留下那幅寧靜的肖像。如此他便將這最後的肖像,懸掛在田野,他對著那片空曠而溫馨的錨地最後說,他如此創造了一個輝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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