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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鐘聲


  我將我的寧靜留在了寂寥的午夜中。

  那時候,他正出門遠行,將愛與苦痛扯遠。我在每一個時刻盼望著。我知道在我不能入睡的深夜正是那個遙遠國度的清晨。在惶惶的心的靈犀中,那麼遙遠的一個顫抖,一聲歎息,又將靈魂拉近。於是,在午夜的沉寂中,我感應了他的太陽正在升起,我聽到了那將他震撼的一陣鐘的長鳴。

  後來他寫來長信,描述那一次鐘鳴。他說當這裡的一個人逝去,那鐘便低沉哀傷地響起來。他說那個早晨,他被鐘聲喚醒。他穿過門前的草坪,便看到了緩緩而去的送葬的隊伍。他說那一天,太陽剛剛升起,便被濃雲遮掩。而鐘聲是穿過細密的雨絲飄過來的,所以聽上去遙遠而朦朧,充滿無可挽救的憂傷。

  他說,鐘聲是為一切離世的生命送行。

  他還說,唯有鐘聲能穿越遙遠穿越那永遠的悲悼。

  於是,我在心的悸動中,將夢留在了午夜,我終於看清了那默默地送葬的隊伍,正朝著遠離尖頂教堂的墓地而去。瞞珊的腳步,黑色的服飾,藍色幽暗的眼睛。棕色的棺木上雕著凝重的花紋,沒有哭聲,眼淚被掩藏在苦痛和思念中,只有人們手中的那一枝枝美麗的鮮花將與那逝者相伴。我還看見他隨了那隊伍而去。他駐足在那深深的墓穴前,也把他手中的那朵紅色的玫瑰丟進去。他說,你看這就是西方人的儀式,他們用沉默寄託自己的悲傷,送別親人遠行。

  然後他談到了東方。他問我是不是還記得,那鄉間的浩蕩的葬禮:旗幡、歌一般的長哭,還有震耳欲聾的鞭炮。因為,儘管天空中有太陽,大地上有四季,但深的墓穴中淒清無限,對生者,那是個最最不堪的境地。所以,生者排命地將聲響與熱鬧塞給已經安息的親人,讓那塵世的喧囂永恆。他說,這兩種儀式儘管相去甚遠,但卻都在表達著一種最美好的心願,而我們則都被感動了。

  那麼,我們呢?

  那午夜的鐘的長鳴竟使我越來越多地想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該在一種怎樣的儀式中走向永遠。我記起了我平生所真正參加的唯一的葬禮。那是一位我無比崇敬的女人,我記得,她被我們送進土中的時候,是何等淒涼。在一個久遠的冬季,她驟然間溘然長逝。她將最溫暖的愛遺留下來,然後,讓我們送她返回生養她的故土。沒有鐘聲,沒有鮮花,也沒有青青的綠草。她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但沒有人為她訂制神聖的十字架。她下葬的地方不是墓地,而只是一片遼遠而又空曠的荒原。遍野的衰草被北方的朔風抽打著。面對那孤單的微微隆起的墳塚,我們的眼淚被凍結在冰冷的臉頰上。然後我們朝著東方緩緩地跪了下來,那時候,太陽正在升起,那麼通紅的美麗。而我則一直堅信的是,就在那一刻,漫坡的枯草轉綠,繽紛的鮮花開放,而天邊傳來太陽裡那永恆的鐘聲。那一刻我還知道,逝去的那個善良的值得尊敬的女人永恆了。她已將她平凡的畢生,演出了一場輝煌。而我們這些留在塵世的親人在赴死的時候,也能在那默默的儀式中擁有那永恆的光輝嗎?

  我在另一個夜晚給他寫信。我說感謝你的午夜鐘聲,我終於得知了死亡的美麗。我說,目睹很多很多的葬禮就這樣在歲月中穿過,直到我們自己也將抵達終結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定然是美好而神聖的,我們都會寧靜地等待。

  我敘說著,耳畔再次鳴響起午夜的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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