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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天國


  我對他說,如果我們原本是有罪的,天國的門還會對我們打開麼?

  以怎樣的寬恕?而人類的寬恕屬￿一種本質的行為呢,還是僅僅為某種形式的技巧?

  我滿懷著驚懼。那時他已抵達歐洲大地,在一個太陽很少而夜又很長的國度中。他寫來信說,太陽在東方。

  我對他說,我們心心相印地向前走,本意就是為了去接近那道太陽般光耀的門。沒有人情願下地獄,哪怕他罪孽深重負著累累的生之歉疚。但人類恐懼的弱點,便是從此呆在那不見天日的黑色的永恆中。不再有太陽。也不再能目睹那多彩的四季。

  而四季是永遠的。我這樣對他說。四季不會因為誰的生命終結而停止它美麗的輪回。我終於收到了他從那遙遠國度寄來的墓地與教堂的照片。青青的草坪,蔥郁的樹冠。那照片更證明了自然的永恆。

  墓地的靜謐溢出來。

  教堂的鐘聲響起來。

  我寫信對他說,我很在乎他寄來照片的事情本身,在乎教堂必定與墓地相連的意義。我記得我讀過的一本關於死亡的書。那書中說,宗教的一項重要功能即是教導那些將死者,死並不可怕,死無非是生的一種延續一種新的方式罷了;而生命說穿了,其實不過就是為那最終降臨的死亡所做的準備而已。於是在宗教中,死亡成為了美麗的事情。而死亡所通達的,則是一處更加迷人的所在——輝煌的天堂。而什麼是天堂?我們生存著的人誰曾見過?但我們祈盼。那是種幸福的幻覺。那是天國之門開啟後閃光的景象,是有成群的美麗天使掀動著潔白翅膀的快樂的極地。而在我身邊的一個九歲小姑娘的頭腦裡,天堂便是在天地間彌漫了潮濕而溫暖的大霧的時刻,那是霧靄一層層升騰著飄浮著的一種無可言喻的快感。

  所以天堂一定是美好的。

  所以死亡也很可能是美好的。

  而天堂與死亡間的聯接又是什麼呢?

  墓。

  他也這樣說。

  我一直一直喜歡墓。喜歡各種各樣的墓園墓地。我一直相信著墓是通向天國的一處要塞。於是,墓之于我永遠是那樣地充滿著謎,充滿著夢幻的色彩。墓地中總有明麗的青草和燦爛的鮮花。所以,我幾乎在我的所有小說中都曾寫到墓地。我想從對墓地的描述中尋找到生命的啟示,或者是有關天國的信念。

  我這樣企望著。還因為生命中有了他。他已去國遙遠。伸手已無法觸摸,但那信念依在。

  我知道他會以他全部的心靈去感應我的世界。我知道也唯有他能懂得我對那墓地所懷抱的一種切膚的希望與真誠。我堅信無論天涯海角他願同我歷盡艱辛去尋覓那精神的故園。於是,他才可能身居異域,做出的第一件事便去尋找當地城中的墓地。然後他寫來信說,當他一個人行進在寧靜的遝無人跡的墓地中,他才更深地覺出了置身於我的感覺中。一切。畢生的。他說了他些唯有分離才可以說出的話。一切。畢生的。如此地寧靜如此地充滿了溫馨。那是個陰鬱的灰濛濛的冬日的早晨。那天的天空中依然沒有太陽。但漫坡的草毫不懈怠地青綠,條條小路整潔而婉蜒。他說他就獨自一人在那些石碑間和墓園外尖頂教堂的背景中尋找著感應的響應。然後,他就寄來了那些照片,那些西方的墓地和教堂,那些東方的淒寂與思念。

  畫面中沒有他,而他無處不在。那1990年冬天一段永不會消逝的記憶。

  小的時候,我家就住在一條穿越城市的小河邊上。

  我一千次把這段歲月講給他。在那小河的對面,就是那座已被廢棄了的荒涼的法國公墓。很多的拱型的墓被很多的蒼綠的松樹掩映著。很多的白色的石椅和很多的夏季的藍色小花兒。無數法國人在這裡安息,或是作為跋涉天國的始點。而城北那座法國大教堂離此地儘管遙遠,但依然隱約可見那三個入天的穹頂。沒有憂傷也沒有淒厲。一切被歲月所蕩滌。我們總要穿過那墓地去上學。孩子們總是在那裡滯留。一切至今記憶猶新。我從沒有看見過那些深埋地下的法國人的藍血白骨。或許那些漂泊的懷戀著故鄉的藍眼睛,只有到了夜晚,才會在松樹林中飄蕩。所以白晝沒有憂傷和恐懼。所以太陽永遠安慰著搖曳的靈魂。

  我一千次這樣對他說,因為那花園般的森林般的墓地給了我無限童年的歡樂,我才在心目中流淌著對這極地的親近。我說然後我就慢慢地長大了,開始懂了原來生命中也有無所不在的恐懼。我怕黑暗。怕不見天日的深穴,怕厚實的土層,怕上天會索去我全部塵世的歡樂與痛苦。怕,人會死去。

  然後在一個寂寞的黃昏,我的異常慈愛的祖母溢然辭世。我才知曉原來親人的死亡並不可怕。我緊抱著她沉甸甸的骨灰送她回故鄉,千里迢迢,直到遠遠地看見了那片祖墳和祖墳上那幾株股俄的枯樹。也是冬季,我們將那深穴挖下去。當有人說把老人家的骨灰放下去吧,我倏忽間淚流滿面。那是種怎樣的牽扯,絲絲縷縷地不斷。我想留下祖母。留下她繼續和我們在一起。我們跪下來,朝著東方。就在那一刻,我覺出了寒冷,覺出了我和祖母彼此的孤單。在未來漫長的日子裡,不知道誰來陪伴她。

  我們珊珊離去。一步一口頭,依戀著那座用新土培起的墳堆。

  在那願原隴婉如夢如幻般的枯樹叢中,最後地久天長。沒有碑石。寄望鄉間的墳瑩去安息、超度祖母的亡靈,將她帶到她曾編織過的快樂的天國。

  唯有這樣,我們才能減卻哀傷。

  他在信中說,你看到了嗎?在那些鋪滿了綠草的墓穴中,每天每天都有鮮花。白色的緞帶捆紮了那全部的思念,昨日的供奉還未枯萎,今天的敬獻便又在堆積。所以他說,死亡怎麼會不美麗。

  他在那麼遙遠的詩一般寧靜的墓園中。他說他並沒有碰見那些獻上鮮花的親人們。那些歐洲人。但是,他仍然希望我能從那照片上的鮮花裡,看到那一份親情,那一份並不遙遠的寄託。他一個東方人。他一個中國人。他說他以一顆人類相通的心,體驗了一種最純潔最高尚的情感。

  曾是個過去了的春季。有飄浮的春天的遊絲。我們驅車去看一片南方的大湖。丘陵中驟然間聳起一座墳山。那麼壯觀的、成千上萬的石碑如梯田般盤旋著林立。而在山腳,便是鑿刻墓碑的工地。身邊的女友把這一切指給我。她說她的母親就安息在這座墳山上。黯然和憂傷便頓時籠罩了我們的驚歎月p時她的母親剛去世不久,她說清明時她就沿著石砌的山路去祭掃。山婉蜒崎嶇,一直伸向雲端,一階又一階,在白雲絛繞的隱約處悄然消失。我想像那就是她母親的路,是她母親的亡靈通達天國的金梯。我便這樣對身旁女友說了,我說你母親一定帶了你的全部愛戀與願望向著一個美好的地方飛升而去。我說生者對死者如此想念,滿心的鬱結才可慢慢釋然。

  從此不忘那壯觀的墳山。那東方的圖騰與典禮。

  他便帶了這些去歐洲。他走的時候,我們甚至不知道以後還是不是再能相見?或者連思念的深刻也不再重要?它比起那死亡或者不過是顆瞬間即逝的流星?那麼有價值的東西又是什麼呢?流星閃過,夜使依然是夜而黑暗也依然是黑暗。於是終局到來,我們繼續摸索著向前,去尋找寬恕,尋找通向極地的大門。那才是真正的目的和真正的永恆。所有的枯枝敗葉所有疼痛的往事都將匆匆逝去。我們將不再恐懼,因為我們可能正在接近那一重深沉的無欲與溫暖。

  所以我喜歡感覺著這溫暖去寫墓地。我願意我的所有的小說中都有關於墓地的內容。我這樣堅持著,堅持著關於死亡的美麗和墓地的溫存的信念,我把信寫給了遠在歐洲的他。

  我說長篇小說《天堂裡的罪人》終於完稿。整整兩個月。今早還剩下最後的章節,是關於墓地的。一個很純潔很快樂的男孩兒死了。墓地上總有鮮花,有遠處飄來的教堂的鐘聲,富於節奏的聲響穿越了所有的時空。我想使墓地寧靜而超然。那是無論誰都要前往的終極之地,唯有這裡才能是人類另一種真正平和的境界的開端。如願地將這部長篇寫完,不知道這對你是不是還重要……

  那以後的幾天裡,我日夜期待著他能儘早地讀到我的這封信中的這一段。直到在一個不期的黃昏,電話中突然傳來他那遙遠的聲音。他說他已經收讀了我的信,長篇竣工,當然重要,則何以要去感受教堂與墓地……

  依然天涯海角。

  依然地久天長。

  依然光陰流逝。

  後來,有一天他終於讀到了那部《天堂的罪人》。他一直讀到小說的結尾。他說欲罷不能令人神往。無論生生死死,至此都已歸於平和。博大的人類與上帝的寬恕。

  小說的結尾是:那緩緩西移的美麗而凝重的夕陽。那麼寧靜的一種溫暖。很柔和的春天的傍晚的風。她想她該回家了。

  春天的夜晚緩緩地降臨,墓地無聲地沉入黑暗。

  明月初升。在峽谷間。她扭轉頭,看見了那隱隱的教堂的尖頂正伸向那片黑色的無極,而墓碑則在月光的照耀下閃動著感人的光亮。

  她知道一切的紛爭都將在此結束。

  這裡不再有仇恨、圈套和殺戮,也將會洗淨所有塵世的罪惡。而給予和收穫的,都是終極的愛。

  她覺得她可能真正長大了。

  她覺得這墓地已成為照耀她心靈的一束火炬。她想,這裡才真正通向那幸福的永恆,通向那毫不遙遠的美麗。而她,已經寧靜坦然地回歸故園般地叩響了天國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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