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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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確乎是一個有著諸多「情結」的作家。那些「情結」就像是他身體中的一種頑固的病痛,永遠盤踞在他的靈魂之中,讓他不能釋懷。譬如他的「布拉格情結」;譬如他對斯特拉文斯基和卡夫卡的那永久的迷戀。於是我嘗試著穿越那些「情結」而找到他生存的困惑。我試圖通過他在小說中的那些漫無邊際的思索看到他對生存的無奈的認知。我還企圖在文字的背後看到作者本人,知道他在落筆的那一刻,腦子裡究竟在想著什麼?我還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結構他的小說?他所呈現的畫面背後的意義是什麼?他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事件和人物來完成他的主題?他的故事為什麼總是寓言式的?他的小說結構和音樂結構之間的關係究竟有多緊密?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那就是你對昆德拉的閱讀必須是全面的。因為在他的文本的背後,通常還會有另一個文本,在相互影響著。你只有在全面的閱讀之後,才能感覺到昆德拉作品之間的那種聯繫,那種相互注解的關係。譬如,《玩笑》。這是昆德拉的成名之作,和他後期的作品風格有著些微的不同。那時候他的寫作好像還不夠「漫遊」,人物與故事的情結也還相對緊湊。讀過《玩笑》,我們自然瞭解了路德維克歷經政治磨難的命運,也看到了他回到家鄉之後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 於是我們認為,我們已經瞭解了這個男人,也瞭解了與他的生命相關聯的那些人物的生活與命運。但其實我們並沒有察覺作者本人在寫作這部小說時的那個更深刻的理念,而那個理念其實在昆德拉寫作之初就已經被規定了下來,包括人物的走向和結局。後來在讀過了昆德拉的另一個文本《被背叛的遺囑》之後,我才真正懂得了作者為什麼會那樣安排人物的行為,以及他們命運的軌跡。 昆德拉說,四個主角是這樣創造的——四個個人共產主義世界,插在四個過去的歐洲時代。路德維克:從伏爾泰式辛辣精神中生長出來的共產主義;雅洛斯拉夫:可望重建保留在民間文化中古樸的過去時間的共產主義;考茨卡:嫁接在福音書上的空想共產主義;埃萊娜:作為一個有感情的人的熱情源泉的共產主義。所有這些個人世界都處於它們解體的那一刻:共產主義的四種瓦解形式。這也就是說,四種古老的歐洲式冒險的崩潰。 於是,在諳知了那條被作者隱藏得很深的理念線索之後,在相輔相成地閱讀過昆德拉更多的作品之後,我們才應該可以說我們讀懂了《玩笑》。 昆德拉的之所以和我們更為接近,大概是因為他曾經生活在一個和我們相近、相似的社會背景中。他經歷過布拉格的被佔領,經歷過政治上的被迫害,而他的那種種受迫害的方式,應當說和我們的「文革」幾乎別無二致。所以我們才能夠更深刻地瞭解他,也更容易理解他對於罪惡和苦難的那些切膚的思考。昆德拉是在政治傷害中被迫離開布拉格的,因此他個人的這種背井離鄉的經歷讓布拉格成為了他精神中的一個永恆的情結。 這個「布拉格情結」,遍佈於昆德拉的幾乎所有的作品。無論是他用捷克語寫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還是他後來用法語寫的《慢》。昆德拉的「布拉格情結」是極為複雜的,但也是非常鮮明的,那就是作者對布拉格的畢生之愛。他愛那裡純樸的人們,愛那裡古樸的民間文化。但是政治的迫害又讓他不得不遠離了他的所愛,在心靈蒙上了一層永恆的陰影。終生難以擺脫的,那人類生存的苦難。於是他大概也產生了某種類似魯迅那樣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怨恨。而特別是當有些人以他們的政治磨難為資本到處炫耀的時候,昆德拉就更是看不起他們,或者,分道揚鑣。 而將這種「布拉格情結」表現得最充分的那個人物,就是《慢》中的那個到法國參加世界昆蟲會議的捷克學者。你去閱讀這個人物吧。那就等於是你在閱讀捷克,閱讀布拉格。你要認真地、一字一句地去體會昆德拉對這個人物的描述。看過了你就會發現,昆德拉用在這個人物上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詞匯,其實都是在描述捷克,描述著金色的布拉格。《慢》已經是昆德拉用法語寫作的小說了,所以他在其中所表現出來的「布拉格情結」,應當也是他近期的思考。 昆德拉鄙視那些炫耀苦難、以苦難為資本的人。他覺得那是一種政治的投機。他認為他自己的作品並不是這種政治背景下的產物。他不是為了描述布拉格所發生的震驚世界的政治事件,那只不過是一個在他的生存中恰逢其時的背景罷了。他在他的創作中所要探討的,不是某個人某個國家的命運,而是整個人類在面對苦難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狀態。 但是很長一段時間昆德拉一直被誤解,這大概也是很令他惱火的地方。他的小說被整個西方世界所誤讀。正是因為他的政治背景,所以更多的人把他的充滿了創造性的文本當做了簡單的政治文本來解讀。於是他們忽略了昆德拉對整個人類的關懷,不理解他小說中的那個特殊的政治環境,其實僅僅是為了更為深刻地揭示「人性」與「罪惡」。 昆德拉的小說無疑向我們展示了一種獨一無二的寫作樣式。而這種昆德拉的模式中,最為突出的特點就是他的「漫遊」式的寫作。充滿了叛逆精神的昆德拉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巴爾紮克式的那種傳統寫作樣式,他更欣賞的是那些後普魯斯特時代的作家們,因為他們對十九世紀之前的小說美學更為敏感。於是他們才能夠大膽地將隨筆式的思考引進小說,使小說的構建更為開放自由,為離題的「神聊」重新贏得了權力,為小說注入了更多非嚴肅乃至遊戲的成分,而不是像巴爾紮克那樣,非要把「真實」的幻覺硬塞給讀者。 昆德拉對後普魯斯特時代小說家們的這種欣賞,事實上也是他本人一直堅守的一種寫作的原則。那種隨筆式的思考,結構的鬆散自由,話語的信馬由韁,在昆德拉的小說中可謂比比皆是。而永遠的旁徵博引、旁生枝蔓,甚至有破壞小說本身的完整和流暢之嫌。於是讀者便也只能是跟著「神聊」的作者一道神游,尤其是在這一套「無限接近原著」的版本中,昆德拉的這種隨意生髮開去的思維漫遊就更是無處不在。所以初讀時你會覺得昆德拉的這種過於散漫的寫作,會給人一種繁複冗墜的感覺,以至於你會很久很久都找不到故事的線索,而人物也是支離破碎、遊移不定的,情節則斷斷續續、若隱若現,被大量的旁生枝節所淹沒。後來讀得煩了,我便嘗試著剔除(迅速翻過)那些所謂的議論聯想,那些思想的枝枝蔓蔓,結果發現將那些思想的「漫遊」忽略之後,故事本身竟然毫髮無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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