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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重讀昆德拉

  重讀昆德拉又一次擁有了昆德拉。他的幾乎所有的作品。而原先的那些還參差擺放在書架顯著的位置上。但那是原先的擁有。原先的價值與意義。散亂而斑駁。而這一次,由趙武平先生饋贈的所有昆德拉就那樣精美而整齊地排列在我的眼前。每一頁都曾被翻過,至今還留有被閱讀過的氣息。那是上海譯文出版社經由法國著名的伽利瑪出版社授權而出版的「昆德拉作品系列」。

  昆德拉如此鄭重地再度挺進中國大陸,並且熱銷,說明了什麼?

  他的作品的不朽?他與中國文學界的一種時尚般的親和?或者,中國讀者對昆德拉先生的不懈的熱情?抑或,大家都希望能看到一套更加完美精緻的昆德拉的文本,以匹配昆德拉先生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與名望?

  此次上海譯文出版社集結了時下中國最權威的法語翻譯專家對昆德拉進行系統的譯介。在陣容如此強大的法語翻譯家中,有些是朋友。我所熟識的許均和余中先先生,都曾以他們在中法文化交流方面的傑出貢獻,獲得過法蘭西的榮譽騎士勳章。

  有這些優秀譯者的傾力投注,對昆德拉來說,應該也是至關緊要的。因為對外國文學一如既往的鍾愛,我知道任何一個好的外國文學讀本,背後一定會站立著一位非常優秀的語言學家。早先翻譯莎士比亞的朱生豪先生不說,當代我所熟悉的翻譯福克納的李文俊先生、陶潔先生,翻譯伍爾芙的瞿世鏡先生,翻譯杜拉斯的王道乾先生,翻譯喬伊斯的金堤先

  生……他們就不單有著語言的天賦,還有著豐富的域外生活的經歷,以及學貫中西的學養。

  他們不僅擁有將外國語言成功地轉化為中國語言的能力,還有著極為嚴肅的治學態度。他們的學養、能力和態度對我們來說確實尤為重要,因為我們是通過他們的語言瞭解和理解那些外國文學作品的;而我們在外國文學中所汲取的營養,應當也是在他們的傳達中實現的。然而時下到處氾濫的,卻是一些被拙劣譯者糟踏了的名著。這種不負責任的現象不僅讓人痛心,簡直令人厭惡。尤其我們這類從事文學創作的讀者,對譯文的要求就更高。我們不僅僅是想通過表面的文字閱讀故事,而是需要獲得更專業的知識與感受。所以,此間上海譯文出版社在譯者的嚴格選擇中啟動的昆德拉作品翻譯工程,無疑是在時下譯著水平受利益驅動而每況愈下的現狀中的一個倡導,一個警示。

  對於投入其中的這些法語專家來說,重新翻譯昆德拉作品,一定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單單是作品厚度的增加,頁碼的膨脹,就足以證明了他們在整個翻譯過程中的勞苦。尤其依照許均先生所極力提倡的「無限接近原著」的翻譯原則,以及出版社對於譯作質量的嚴格要求,就更是為譯者們規定了很高的目標。而昆德拉本人思想的深邃,表述的龐雜,特別是他在音樂方面非凡的造詣,以及他對於文學與歷史的精闢見解,就更是需要譯者殫精竭慮,深入研究,細心領會,字斟句酌,準確更準確。之後,才能把昆德拉的風采淋漓盡致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才能讓我們切實「無限接近」地瞭解這位作為作家的真實的昆德拉。

  儘管舊時的那些不同出版社的昆德拉依然擺放在書架上,但那個時代的昆德拉還是和我們很遙遠了。那麼依稀地,往事如煙了。殘存在記憶中的,唯有以「參考書目」的方式進入閱讀的昆德拉是怎樣地激動了我們,使我們的靈魂為之一振。於是昆德拉因為他的「參考書目」的身份而更加地搶眼,更加地被讀者爭相閱讀;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為了告別的聚會》轉瞬之間就成為了那個時代寫作者們廣泛臨摹的垘本;而「媚俗」這個來自昆德拉的概念,也一時間成為了某一階層抨擊異己的最為時髦的字眼……

  但無論如何,我們在那個時代對於昆德拉的閱讀是粗糙的,表面的;而出版的狀況應當說也是支離破碎、參差不齊的。而這一切,在某種意義上,也還是由於昆德拉先生本人在那個時代的有點尷尬的身份。

  如今,伴隨著昆德拉先生生存狀態的逐漸明朗,塵埃落定,他的作品終於可以堂而皇之地登上中國出版界的大雅之堂了。

  昆德拉作品的被重譯,一定有著它文本的意義。何況,哪怕單單是將原先散落在各家出版社的版型各異的昆德拉作品彙集在一起,使讀者一進入這個系列,就能夠讀到昆德拉的幾乎所有著作,就已頗有價值了。

  這一次我之所以對昆德拉作品系列的重譯出版如此關注,首先是因為相信上海譯文出版社。很多年來,由貴社推出的外國文學作品,無論是出版選題,翻譯水平,還是印刷製作,推廣發行,都堪稱一流。可謂經典、精美、精心、精緻。是令人信任並且崇敬的。尤其目下書店充斥的那些翻譯糟糕的外國文學書籍,就更是反襯出上海譯文出版社的冰清玉潔。同時,我個人的文學創作應當也是和他們有著極為親密的聯繫的。很久以來,我一直是他們主辦的《外國文藝》的忠實訂戶。我在這本精彩的雜誌中讀到過很多優秀的外國文學作品,並深受啟迪。而我最喜歡的作家威廉·福克納、維吉尼亞·伍爾芙以及瑪格裡特·杜拉斯的小說,也大多是由這家著名的出版社出版的。所以我

  留心上海譯文出版的每一本外國名著。於是,在某種意義上,便成為了我心中一座看不見的但卻始終照耀著我的燈塔。我覺得只有我自己才能真正知道,上海譯文出版社在我的文學創作中,意味了什麼。

  在得到新近出版的昆德拉作品時,我剛好幸運地有了一個創作的空當。於是便得以開始一本一本地閱讀昆德拉,無論是他的小說還是隨筆。這是一個有點艱辛但卻非常愉快的過程。結論是,你只有系統地讀過昆德拉的作品,才有可能真正瞭解他。我沒有將新舊譯本對照閱讀,因為我非常贊同許均先生的觀點,那就是不同時期翻譯的不同版本,確乎只能完成它們在不同時期的使命。

  在過去時代的散亂的閱讀,讓我知道了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昆德拉式的寫作,也粗略瞭解了這個居住在法國的捷克作家表現思想以及講述故事的方式。但是現在想來,那個時期對昆德拉的瞭解,無論如何是膚淺的,以至於沒有能真正地理解他,甚或得出他並非我所喜愛的那類作家的匆忙結論。

  但這次在集中地閱讀過昆德拉之後,感覺就全然不同了。我不停地記著筆記,並且不斷地被感動被震撼。我原以為昆德拉並不是一個有感情的作家,更不要說激情。但當我透過那所有的文字觸摸到作者的內心之後,我才意識到,昆德拉作品令我震撼的地方,不是他睿智的思索,而是他的詩意,他的被掩藏得很深的那種悲傷。而最集中地體現了他這種追求的那個人物,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那個男主角托馬斯。這是一個我早已經熟悉的人物,但我為什麼一直不能夠發現他身上的那動人之處呢?那是因為這種所謂的詩意與悲哀在這個人物的身上,是幾乎看不到的,它們被隱藏得很深很深,深藏于人物的行為之中。他塑造的人物的本質,並不是我們在文字中所能夠輕易看到的。這就是昆德拉的方式。

  對我來說,閱讀昆德拉就是學習昆德拉。於是在閱讀當中,我就自然摒棄了消遣,堅持在傾聽他的故事的同時,更多地去體會他的思維的方式,表述的方式,還有糾纏於他心中的各種各樣的「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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