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那麼昆德拉何以如此?

  但是當你能夠耐著性子、屏神靜氣把一部旁徵博引、枝繁葉茂的小說讀完,你就會發現你原來以為冗墜的那些部分原來是有著價值的。正是因為這些游離於故事之外的聯想讓小說和人物都無形中厚重了起來。在昆德拉那裡,人物的塑造不單單憑藉故事和情節,更得益於他賦予人物的那些思考與闡釋。譬如《玩笑》中的那個雅洛斯拉夫。如果沒有昆德拉通過雅洛斯拉夫之大腦,沒完沒了地闡述民間音樂的理論,那麼這個無足輕重的人物,怎麼會顯得那麼豐富而厚重呢?

  昆德拉在他的小說中堅持「漫遊」,那是因為他擁有「漫遊」的資本和能力。而昆德拉淵博的知識和深邃的思維,也就是通過這樣的「漫遊」才得以傳達出來的。「漫遊」表現了昆德拉的博學多才。而唯有博學多才,才能夠旁徵博引。只有了然了音樂家斯特拉文斯基,才能和作家的卡夫卡做深入的比較;只有深入研究了歐洲小說,才能描繪出小說在歐洲境內不同時期此起彼伏發展的歷史;同樣,只有大量閱讀並認真研究過小說在世界範圍內的狀態,才能夠提出關於「三十五度緯線以下小說或者南方小說(包括南美、南歐、南亞等等)」這個令人震撼的概念。

  他認為,之於世界,三十五度緯線以下的小說是一個新的偉大的小說文化,它異乎尋常的現實觀念,與超乎於一切真實性規則之上的任意馳騁的想像聯繫在一起。昆德拉認為儘管這些被熱帶化處理的小說不再屬￿歐洲,但它們卻是歐洲小說歷史、形式,以及精神的延續。而且與歐洲小說的古老之源是那麼驚人地相近。他說在今天,拉伯雷的古老活力之源在任何地方,都不如在非歐洲小說家的作品中流得那麼歡暢……

  重讀昆德拉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詩意。或者說,潛在的詩意。這是原先閱讀昆德拉時所不曾感覺到的。而這詩意是被一個叫做托馬斯的男人完美地表現出來的。是的,我們觸摸不到托馬斯的心,卻能夠看到他和無數女人的那令人觸目驚心的性關係。在他的生命中,他可以那麼輕鬆隨意的,和任何女人上床。如果你僅就他和女人的關係來評判他,那就被他欺騙了,不,那並不是他的人生的態度,那只是一種表面的現象,而他的骨子裡是嚴肅而執著的。

  只是我們在他的日常行為中只能看到他的肉體,而看不到他的靈魂。但結局是,無論這個托馬斯是怎樣的聲色犬馬,卻都無法改變他對特瑞薩的那麼一往情深卻又不動聲色的追逐。他不和任何女人建立穩定的關係,卻收留了偶然闖進他生活的這位鄉村女招待特瑞薩,並和她結婚。在蘇聯攻佔布拉格的日子裡,他們曾經幸運地逃往瑞士。他們本可以在那個和平的國度過平和安逸的生活,但特瑞薩的不辭而別,最終還是勾走了托馬斯的魂魄。

  以至於他不僅能夠不顧一切地放棄瑞士,追隨特瑞薩回到布拉格;還能夠為了這個女人坦然接受政治的迫害,以及每況愈下的苦難生活。他還可以放棄自己的專業,從高貴的醫生淪為卑微的清潔工。但這還不是最悲慘的。他以平和的心態承受了生存中的這種人格的屈辱,甚至還能夠繼續留連于各種女人的床第之歡。但是當特瑞薩又一次提出來離開布拉格到農村去生活的要求之後,這個風流成性的托馬斯便竟然又一次義無反顧地追隨特瑞薩而去,以至於最後在鄉村的車禍中和特瑞薩雙雙罹難。

  那麼什麼是輕浮?什麼又是嚴肅的呢?托馬斯將最後的生命用於追隨特瑞薩而死,你難道還不能原諒他的那些風流和外遇嗎?在他的一次又一次為了特瑞薩而放棄自我的行為中,你難道還看不出這個男人骨子裡的詩意嗎?無論如何,托馬斯是個讓人感動的男人。他的行為便是他的詩意的張揚。

  然後便是昆德拉的關於女性的標準。那麼在他的筆下,究竟什麼樣的女人才是他的最愛呢?慢慢地我們發現,那些讓昆德拉真正感動的,通常是那些來自底層的女人。而那些知識的女性,或者女藝術家們,儘管她們能夠與他靈肉相依,但卻大都不能成為他真情謳歌的對象。譬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那個女畫家薩比娜。昆德拉所鍾愛的,尤其是他能夠在描述起來得心應手的,都是那些默默無聞的普通女性。《告別圓舞曲》中的女護士露辛娜(在根據昆德拉小說改編的電影《布拉格之戀》中,原著中做鄉村女招待的特瑞薩變成了溫泉療養院中的女護士,這大概也是電影的需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那個鄉村酒店的女招待,還有《玩笑》中被昆德拉給與濃墨重彩的年輕女工露茜。

  露茜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在《玩笑》中,露茜的真正出場,只有她作為理髮師為路德維克理髮的那個戴著口罩的短暫時刻。但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卻成為路德維克幾乎畢生的夢想。特別是當這個女孩子永遠地離開了路德維克之後,她便被束之高閣了起來,成為了那團永遠環繞在路德維克心中的光環。其實這也就是昆德拉的詩意,他就是能夠這樣輕而易舉地讓一個極為普通的女工,昇華成為一位聖母一樣的神聖純潔的女人,儘管這個女人在路德維克前後,都有著那麼斑駁的歷史。

  昆德拉寓言式的寫作也是極特別的,這幾乎成為了昆德拉的一種結構的模式。他總是喜歡在一個主題下,講述兩個或著更多並行的故事,而且其中隔著很久遠的年代,讓人莫名其妙地就有了一種滄桑的感覺。《慢》中,作為旋律之一,他複述二百年前法國國王御前常侍維旺·德農的小說《明日不再來》。那是發生在古老城堡中的一個浪漫的愛情或者澀情的故事。T夫人與陌生騎士的一夜風流。一個女人與三個男人之間在感情上的爾虞我詐。這段風情在整部小說中此起彼伏,回環鳴響。

  而與之交相輝映的另一個旋律,則是城堡飯店中正在舉行的一個當代昆蟲學家的會議。來此參加會議的人們光怪陸離,紅男綠女,歡暢淋漓。上床與不上床。愛與不愛。政客與科學家。新聞記者與盲目的追求者。如此眾生,很是斑駁。但有一點和德農的小說截然不同,那就是發生在密室中秘不示人的 性愛,被改在了大庭廣眾之下的游泳池邊。在茭歡中無論怎樣波瀾起伏,都無需回避,這就是騎士時代和今天的不同。不同的歷史時期相繼展開的故事,使小說產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張力。

  到了小說的結尾,騎著摩托車離開城堡的男人竟然與乘坐馬車離開T夫人的騎士不期而遇。

  於是古代與現代在此重合,寓言的意味便顯現了出來。顯然,這是昆德拉在講述的一個相互注解的故事。

  同樣的寫作手法也出現在《不朽》中。同樣的一個當前的阿涅絲和保羅的故事,與昔日歌德和貝蒂娜的故事並行,且相互糾纏著走向小說的末尾。於是「不朽」這個概念在各種各樣的關係中被深入探討。兩條故事的線索本來並行向前發展,但到了最後的時刻,作者竟然又開闢出了一個更加多維的空間。於是,在畫面中已經不單單有歌德和貝蒂娜,也已經不單單有阿涅絲和保羅,以及他們的家人。

  敘述的時態被最大限度地模糊了,因為作者本人竟然也出現在了阿涅絲和保羅的時空中,讓人難以捉摸這亦真亦幻的故事究竟是發生在哪個年代。昆德拉的這種表現方法使人很自然地就聯想到了愛德華·馬奈的那幅叫做《草地上的午餐》的繪畫。一個裸體的女人和兩個著裝的男人坐在樹下的草地上。那本來應該是兩個空間發生的事情,卻被馬奈活生生地拼接在了一起。

  我慢慢地喜歡上了昆德拉,還因為昆德拉終於成為了那個法語寫作者。他後來的作品幾乎都是用法語寫作的,這證明他駕馭法語的能力。之所以很在乎昆德拉的用法語寫作,也因為我一直是法國小說最忠實的讀者。我喜歡太多太多的法國作家,不論他們屬￿哪個時代哪個流派。而且我對法國文學的未來,也充滿了憧憬和信念。

  按照昆德拉的觀點,在歐洲小說史中,整個十九世紀都屬￿法國。那是因為在那個年代,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都生活在巴黎。但二十世紀昆德拉沒有把小說的歷史留給法國,儘管在二十世紀中,法國依然不乏文壇巨匠。譬如普魯斯特、紀德、薩特、加繆,以及後來新小說派的那些如此優秀的作家們。如今置身于法國文學背景中的昆德拉,不僅成為了法蘭西文化中的一個寶貴的組成,而且還繼承了法國小說探索的精神。在光彩奪目的法蘭西文學中,昆德拉的加入,無疑又為這個文學的國度增添了一道燦爛的閃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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