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二三


  第二天西江值班的時候帶來了退燒藥。他在值班室裡想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給麥穗送藥,而麥穗收到藥後又會怎樣看待他。這樣翻來覆去西江一直等到了深夜。直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悄悄來到麥穗的房間。打開門鎖。然後敲門。把藥袋放在了麥穗的窗臺上。

  當西江終於勇敢地做完了這一切。他沒敢看麥穗投過來的目光。但他知道不久之後麥穗的病就好了。她的嘴唇不再那樣乾裂蒼白,甚至,她的目光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便是這樣的一個事件讓西江喜歡上了他的工作。他甚至從此每個白天都興致勃勃地期待著夜晚。而當夜晚來臨,他就又能和那個世間最美的女神在一起了。他覺得這是他一天最幸福的時刻。

  西江記得每天接班後他都一反慣例地先去查房。

  西江還記得,他不能保證自己在穿過麥穗房間的時候不受誘惑。

  西江記得他不斷地為自己增加查房的次數,僅僅是為了能夠名正言順地通過麥穗的房間。他總是在麥穗的房前停留得最久。他站在那裡。一個麥穗看不見的地方。觀察著房間裡的每一個動靜。

  那樣的夜晚西江可以看到麥穗各種各樣的睡姿。他覺得麥穗的任何一個睡姿都是可以入畫的。甚至比那些油畫中的女人更美。麥穗或者背靠著牆,或者背對著窗;或者伸展著仰臥,或者蜷縮著匍匐向下。或者平靜的呼吸,或者急促的喘息,胸膛的起伏動盪,雙腿的婀娜多姿。總之無論怎樣的姿態,都會讓西江心旌搖盪,流連忘返。他越來越無法解釋這個令人迷戀的女人,無法解釋她的美和她的醜惡是怎樣交融著。

  西江總是長久地停留在麥穗的窗外,等待著她突然醒來的那一刻。一開始西江還害怕他的偷窺被麥穗發現,一經發現,就立刻逃跑。但是久而久之,西江就不怕了,也不再逃跑。而是長時間地等待著,等待麥穗醒來,與他在黑暗中的相互凝望。

  從此西江不再覺得夜班的辛苦。從此他甚至整夜都沒有倦意。對西江來說,麥穗的玻璃窗就等於是午夜的咖啡,或者嗎啡。從此西江喜歡值夜班了,喜歡透過玻璃窗看到睡覺的麥穗。喜歡看著麥穗直到天明。於是從每一個夜晚結束的那個時刻,他就開始憧憬著新的夜晚的到來。他喜歡這個有著麥穗在其間的詩一般的長夜。他要守護著她。不睡覺。

  直到白晝降臨。

  多麼好!在這個漫長的黑色的空間裡沒有人來監視他。他可以忘卻白日裡的風雲變幻,而一心一意地和他的午夜女神在一起。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他可以想怎樣就怎樣,想在麥穗的玻璃窗前呆多久就呆多久,在這裡,他是午夜之王,宇宙之王!

  後來在一個非常寂靜的午夜。西江突然聽到了一種淺淺的吟唱。他知道那是舒伯特的《夜曲》。麥穗曾經在音樂課上講起過,那深情的震撼至今依稀。

  我的歌聲穿過黑夜向你輕輕飛去……

  西江便知道那是麥穗在唱。也知道了麥穗此刻的心情一定很歡暢。那《夜曲》的旋律就那樣似有似無,仿佛天籟,流進西江的心田。或者那乾脆就是麥穗心裡的音樂,而奇妙的是,西江竟能夠清晰地聽到。

  在歌聲的導引下,西江來到麥穗的玻璃窗前。麥穗果然還沒有入睡,正坐在床上更換內衣。沒有燈光。但那晚有月光。於是麥穗黑暗中的身體就仿佛被罩上了一層銀色的光圈。何等的美妙。而且聖潔。讓玻璃窗外的西江動轉不能。

  麥穗儘管側對著玻璃窗,但是當她脫掉襯衣換上睡衣的短暫瞬間,西江還是看到了麥穗光滑的身體,和她那高高聳起的乳房。在那麼短的一個瞬間。西江已經難以自持,他來回走動,而他在月光下的長長的黑色的影子,就在麥穗的身體上來回晃動著,可麥穗對此卻毫不介意,就仿佛西江窗外那焦躁而沉重的身影並不存在。

  大概就是麥穗的這種無所用心激怒了西江。於是西江對這個女人的如此放蕩而深感困惑。他不知道在這個午夜麥穗為什麼要唱舒伯特的《夜曲》,以引導他來觀看她的更衣?而她又憑什麼對玻璃窗外那個深情男孩如此心不在焉?西江於是聯想到了學校的那次批鬥大會,聯想到了那個可憐的林載道是怎樣地聲淚俱下,以至於說到傷心處,竟不顧眾目睽睽,沖上去毆打這個女人!西江想,這個林造反必是受到了這個邪惡女人難以言說的傷害和難以忍受的折磨,就像西江現在這樣。西江還記得林造反說,那個午夜,麥穗去洗澡,他為她拉琴。用小提琴的樂曲為麥穗的沐浴伴奏,太奢侈了。難道麥穗是女王嗎?這種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是令人噁心的。林造反還說,然後這個女人出來,濕漉漉的,那種肥皂的馨香……那麼接下來呢?接下來麥穗是怎樣誘惑那個林造反的?她怎麼偏偏選擇了這個狗東西?他既不英俊也不健康,被所有的男生所鄙夷,可麥穗為什麼偏偏選擇了他?這就是全班以至於全校男生為什麼對此一直耿耿於懷。這就是他們為什麼仇恨麥穗,為什麼要一擁而上地沖上臺去羞辱她!

  麥穗擁有了一個戀人就等於是為自己樹立了無數的敵人。

  就是這樣。這個放蕩的女人,下作的女人,沒有廉恥的女人,壞分子的女人,不值得愛戀的女人。甚至不值得同情!

  西江越想越憤怒。怒不可遏。後來,他就莫名其妙地拼力敲打起麥穗的玻璃窗來。那「當當當」金屬一般的聲音就響徹在午夜的黑暗和夜空中。西江不顧一切。他可能瘋了。他堅信在這裡午夜的王是他。他才可以為所欲為。唯有他。

  西江的敲打聲顯然振聾發聵,以至於被關押的其他牛鬼蛇神們被驚醒。因為在剛勁的玻璃敲擊聲的背後,又湧動起了一股唏唏噓噓甚至驚恐不安的暗流,這也是西江能感覺得到的。於是西江更加惱怒,怒自己,更怒麥穗。他覺得這一切簡直就難以收拾了。他本不是那種不計後果的人。他是理智的。他從不盲動。這一次是個例外。他是被麥穗逼的。並且已經被逼到了那個底線。那個絕望的境地。

  於是西江突然大聲喊道,睡覺!不許唱!都睡覺!

  西江莫名其妙的喊叫引來了牛鬼蛇神們更加莫名其妙的疑惑,誰在唱?誰也沒有聽到歌聲啊?

  我的歌聲穿過黑夜向你輕輕飛去……

  是的,西江明明聽到了那歌聲。那麼煽情,簡直是喪心病狂!

  於是西江便看到了黑暗中麥穗投過來的那悽楚無助而又無辜的目光。那目光像淒婉的流水,但又像燃燒的烈火,仿佛能立刻化掉一切。

  麥穗並沒有唱歌。這一點牛鬼蛇神們可以證明。但是西江怎麼能聽到呢?是麥穗的心在唱?還是西江的幻聽?麥穗哀怨的神情。然後是眼淚。她被嚇壞了。以為得罪了西江。她儘管已經能夠面對目前的處境,但還是時時刻刻心有餘悸。

  然後是默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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