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 |
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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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樣支離破碎地談了很久,西江最後終於明白,組織是要把他調到看管學校「牛鬼蛇神」的那個部門,而且要求他從此值夜班。 組織說這是在西江的身上壓更多的擔子,因為在值夜班的時候,牛鬼蛇神都被鎖起來睡覺,所以西江依然可以撰寫並印刷他喜愛的小報……西江沒有等那個頭目繼續說下去,就一口答應。他是組織的人,當然要無條件地服從組織,這一點西江是清楚的。於是西江二話沒說,就來到了學校後面最盡頭的那排平房。 這裡就是紅衛兵團特別開闢出來作為「牛棚」的。他們相信牛鬼蛇神們只要被關押起來,就很難再興風作浪。但是隨著革命的不斷深入,慢慢地那些牛鬼蛇神中有些成為了「死老虎」,對革命進程已毫無價值。但又不能輕易放了他們,於是這些人便成為雞肋,所謂的嚼之無味,棄之不甘,成了負擔。 就是在這種進退兩難中,組織把這個雞肋一樣的包袱甩給了西江。 組織還說,運動在發展,革命在前進,而他們當前的任務是,不斷在革命陣營內部發現新的異己分子。那些暗藏的,更陰險狡猾的。革命尚未成功,所以這樣的階級敵人也就大有人在,所以小將們任重而道遠。 西江覺得組織上對他說得越多,就越說明在「牛棚」值夜班是無足輕重的。但西江恰好就是不在乎無足輕重,因為西江自己就是無足輕重的。 然後西江便開始了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到「牛棚」值夜班的生活。西江儘管做出了無所謂的樣子,但其實他的內心深處還是很不情願的。他覺得畢竟是人類應該睡覺的時候,他卻要睜著眼睛看守著那些牛鬼蛇神,這是不人道的。而那些壞人,卻能夠在夜間睡覺,這麼說來,他一個紅衛兵戰士的生存處境,反而不如那些牛鬼蛇神了。 西江是在值了無數個夜班之後,才慢慢習慣,並接受這個現實的。而讓西江徹底喜歡上這份午夜的辛苦,是因為那天夜裡西江無意間看到了麥穗。此前他每晚上班下班,竟從沒有認真察看過住在這裡的都是些什麼人。 西江那時候已經淡忘了麥穗。 西江不僅淡忘了麥穗,還在鬥爭中和一個女校的女生建立了戰鬥的友誼。那種純潔忘我的友誼讓西江十分感動,為此,他甚至對自己當初對麥穗的迷戀而感到萬分悔恨。特別是在批鬥麥穗那天他的那麼強烈的生理反應,簡直讓他不堪回想。從此他也就再不願想起那天,覺得噁心,後來那就成為了藏在西江心裡的秘密。一個永不示人的秘密。 那晚西江正在警衛室給他的女朋友(他稱之為戰友)寫信,突然聽到了敲打聲。 西江立刻警覺起來,他跑出房間,循聲過去,結果就在一扇玻璃窗的後面,看到了麥穗那張蒼白而扭曲的臉。西江在那一刻什麼也沒有記住,只記住了麥穗那乾裂的嘴唇。她手裡拿著一個殘破的搪瓷水杯,指著自己的嘴唇說,她太渴了,她要喝水。 西江當時嫌惡的表情可想而知。一是麥穗讓他想到自己不光彩的時刻,一是麥穗打斷了他對女朋友的思念。但西江還是打開了麥穗的房門,讓她跟隨自己到警衛室來打水。 麥穗顯然也並不記得西江,因為他們在那一天的對視只有一秒鐘左右,一個瞬間。而那一天她對每一個打過她、剪掉過她的頭髮的男生都可能對視一秒鐘。所以在麥穗和男生們之間還是不公平的,因為每一個男生都認識麥穗,而麥穗卻只認識林造反,和那些道貌岸然的教師們。 西江接過麥穗的搪瓷缸子為她倒水。當西江把水杯遞給麥穗的時候,無意間觸到了麥穗的手臂。他發現那手臂滾燙,西江立刻下意識地摸了摸麥穗的腦門,脫口而出,你發燒了?很燙! 麥穗的眼淚立刻湧了出來,但是她馬上轉過頭去,走出了值班室。 夜深人靜。西江立刻追了出去。西江問麥穗為什麼不吃藥。麥穗搖頭。西江就知道了麥穗一定沒有藥。西江把麥穗送回房間,並從外面鎖上之後,透過玻璃窗,再度與麥穗相視。於是西江發現,麥穗是認識他的,麥穗並沒有忘記批鬥那天的一秒鐘的對視,因為麥穗的臉上出現了和那天一樣的微笑,令西江心動。而此刻麥穗的微笑中,善意中還有著某種無奈與無助,甚至絕望。 西江的心上立刻一陣寒冷的疼痛。他不是憐惜麥穗這個壞女人,而是可憐麥穗這個生病的女人,卻得不到醫治。但是西江還是冷酷地離開了麥穗的房間。然而這個夜裡,西江就再也坐不住了,給女友的信也是幾次開頭,卻不能繼續寫下去。 整個晚上,西江曾好幾次來到麥穗的玻璃窗外看望。但總是悄悄地來,不想讓麥穗發現。 西江第一次來看麥穗的時候,覺得她可能已經睡著。因為面對玻璃窗睡在地板上的麥穗沒有任何動靜,甚至沒有翻身,也沒有睜開過眼睛。於是西江放鬆了下來,覺得可以慢慢地看麥穗了。儘管此時的麥穗已經剃光了腦袋,穿著破舊的衣服,形銷骨立,臉色蒼白,但是在月光下,她依然還是很美的。美到了極致。特別是她那妖嬈的睡姿。 西江的夢想好像一下子又被燃燒了起來,儘管他不停地對自己說,他只是在關心一個可憐的無人照料的病人。 西江最後一次來看望麥穗。那時候天空已發出太陽的光亮。他長久地凝視著那個即使睡著也睡得萬種風情的麥穗。而麥穗卻突然睜開了眼睛,望著窗外那個神思遐想的西江,讓他措手不及。但是麥穗對玻璃窗外那個男生癡迷的目光好像並沒有驚訝,而只是平靜地端詳著那雙驚恐的眼睛。 於是西江逃開。猶如抱頭鼠竄。回到值班室後,依然長久地不能平息。那激烈跳蕩的心。他覺得自己的心思被麥穗看穿了,他為此而十分懊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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