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二四


  西江懊惱地回到了值班室。回到了他自己的午夜的寂靜中。他很沮喪。覺得是自己失敗了。很久很久他才平靜下來。看著窗外。諦聽著。可是這一次他無論怎樣地屏神靜氣,悉心尋找,他都再沒有聽到舒伯特那美妙的《夜曲》……

  接下來便是電閃雷鳴。這在夏夜是很平常的事情。剛剛還繁星滿天,轉瞬便大雨傾盆。西江無論如何忘不掉麥穗被冤枉了的那悲傷的目光。雨越下越大。帶著硝煙。西江讓自己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中,無法解釋的,更無從言說。但那恰恰是他所不願的。麥穗當然沒有錯。難道用心唱歌也要被禁止嗎?難道一個女人被關進「牛棚」,她就連無聲表達自己心意的自由都將被剝奪嗎?但是這個時代就是這樣規定的。他西江就是有這種限制他人的權力。那麼他又為什麼不能行使他的權力呢?那也是他的責任啊!

  西江無奈地在他的使命他的權力他的責任和他的良知之間徘徊著。無疑前面的那一串冠冕堂皇的概念占了上風,但是他渴慕那個女人的念頭卻又那麼強烈地困擾著他。是的他就是熱烈希冀著能把那個女人溫情地抱在懷中,但是他卻又只能用那種最粗暴的態度去對待她。所以矛盾、痛苦的西江才會更加蠻橫地呵斥麥穗,因為他覺得比起自己人格的被分裂心理的被扭曲,麥穗反而輕鬆了許多,也幸福了許多。反正麥穗她已經是壞分子了,反正她已經住進「牛棚」了,反正她已經被社會拋棄了,反正她無論怎樣努力改造都無濟於事了。

  可是西江不同。西江有著堅定不移的理想和信念。西江還有著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一般地對於未來的寄託。然而西江卻身在曹營心在漢。為了曹營,他要無窮盡地壓抑自己,曲解自己,努力使自己變成那個並不是自己的非我。他是多麼的痛苦。失去了人的本真才是人類最殘酷的懲罰。但是西江卻只能如此。接受人性被閹割的這可怕的現實。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偏偏要選擇他來承受如此靈魂的煎熬、人生的磨難?

  西江便是這樣問著為什麼的時候,沖進了暴風雨。

  西江的行為很像那個時代那個年齡的年輕人。衝動而絕望的。於是問天。以為會得出答案。或者以為已經天塌地陷。

  於是西江像瘋子一般在夏夜的暴風雨中歇斯底里地奔跑著。他這樣做是想讓自己清醒,他想他只有置身於如此酣暢淋漓的洗滌之中,才可能真正弄清楚究竟什麼是正確的。

  不知道那樣的夏夜的暴風雨能否讓西江清醒。但是顯然他想懲罰自己。在雷鳴電閃和大雨傾盆中,他不僅被沖刷著,而且在奮力奔跑。大雨如注。以至於西江幾乎無法喘息。因為無法喘息,西江才意識到,他是多麼希望找到一個避雨的地方……

  這樣,西江終於回到了麥穗的玻璃窗前。這大概是西江的宿命。

  那一刻西江又一次想到了林造反。

  於是西江看到了此時此刻麥穗竟然也剛好站在玻璃窗前。好像在等待什麼?又好像只關心著窗外的雨。麥穗目光深遠。穿過了重重疊疊的雨絲。好像是天外的某個地方。那超越了一切的。那個西江根本無法抵達的境界。麥穗並沒有對窗外突然出現的人影感到懼怕,也沒有對西江被澆成落湯雞的模樣感到吃驚。一切都是坦然的。反正她已經寵辱不驚。她只是有點憐惜地看著西江。好像還對他說著什麼。只是西江什麼也聽不到。他的耳廓裡灌滿的,只有鋪天蓋地的雨聲。

  後來西江看到,麥穗從黑暗中拿來一條白色的毛巾。她把毛巾舉到玻璃窗外西江的眼前,意思是,要西江擦掉臉上的雨水。但是西江卻拿不到那條毛巾。雨水依然不停地從西江的頭髮和睫毛上滴落下來。後來麥穗就示意西江,何不拿出鑰匙,打開門,她可以從門縫裡把毛巾遞給西江。

  西江看著麥穗。他渴望什麼?就是擦一擦他被淋濕的頭髮?就為了幾縷被雨水淋濕的頭髮,他有必要就顛覆了自己自造反以來奠定的信念嗎?

  然而莫名其妙。西江變得順從。他本來有無限的權力,但他卻突然決定放棄了,從此歸順於麥穗的麾下。西江乖乖地按照麥穗的指引。他打開門鎖。走進房間。他唯一沒有聽從麥穗指令的事情,便是一進門就打開了房間的燈。他大概不喜歡黑暗,或者認為男人和女人不能單獨呆在黑暗中。但是白晝一樣的燈光卻立刻被麥穗熄滅了。西江不能接受在黑暗中和一個女人單獨相處的現實,而麥穗卻認為打開燈只能讓他們一損俱損。好在西江並沒有堅持,他想既然他已經自動繳械,還有,他對被麥穗掌控的未來也充滿了一種迫切的好奇。

  接下來西江接過毛巾。立刻的一股幽遠的馨香撲面而來。那時的西江還從未聞到過的女人的香。西江立刻要求自己岔開這個不光彩的念頭。他只想用毛巾擦掉臉上的雨水。

  但是,毛巾卻又突然被麥穗收回了。

  西江茫然地看著麥穗。

  在這一刻西江又想到了林造反的那番批判詞。無論如何西江弄不懂麥穗的用意,他差一點就退卻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和麥穗可能終究不是一種人。

  麥穗牽著西江的手,把他帶到了那個房間的角落。這裡是玻璃窗外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一個隱秘的所在。麥穗把西江帶到這裡,也就等於是把西江藏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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