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一八


  西江記得回到母校的第一天,他們就十分幸運地趕上了學校的一個全體師生員工的批鬥會。西江對此保持了旺盛的鬥志和熱切的期盼。他期盼能在師生員工的隊伍中看到麥穗。他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他很想看到麥穗穿著綠軍裝的樣子,並且戴一頂軍帽,軍帽下

  是齊耳的短髮,還有紅袖章紅寶書紀念章……想到這裡,西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西江就這樣站在了成百上千的師生員工中。這是一次教育界很著名的批鬥會,因此吸引了社會上很多工農兵參與。西江站在畢業生的行列中,高呼著「萬歲」、「打倒」一類的口號。西江覺得太暢快了,因為畢竟一個沉悶的舊世界很快就會被徹底推翻了。儘管西江一時還不知道自己在未來的紅彤彤的新世界裡會去做什麼,好像反正已經不用再學習了,即或是進了大學,他們的工作也只有革命。革命已經成為了他們的責任他們的使命他們的理想他們的生存的方式,尤其是他們這些風華正茂的新一代,已經被時代推向了革命的最前沿。

  那一天被押上臺鬥爭的,都是西江熟悉的教師。從校長到教務主任,從年級組長到業務骨幹……西江有些驚訝。因為那些人在西江的心目中,過去一直是充滿了權威,並且令人崇敬的。特別是上臺批判他們的另一些人,又都是被學生們所一向鄙夷,甚至經常給起外號的傢伙。比如那個尖嘴猴腮的哲學老師「座山雕」,還有那個油頭粉面的俄語教師「胖翻譯」,這些人怎麼會突然之間搖身一變,就成了社會的中堅分子,革命軍中的馬前卒呢?西江覺得不可思議。

  西江不得不承認,看到這樣的景象讓他很不舒服。他想他可能一下子還不能適應這種角色的轉換,陣營的改變,對此還沒有做好準備,於是西江開始頻頻地東張西望,他知道他是想找到那張熟悉的面孔。他想問她,這段時間裡學校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回來之後應該怎麼做?

  批鬥會方興未艾,如火如荼。革命群眾的鬥志也越來越高,口號聲此起彼伏。後來西江就看到了臺上那些造反派說到義憤填膺之處,便聲嘶力竭,手舞足蹈,進而開始動手毆打那些被批判者,將他們推倒在地上,又踏上一隻腳,全然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然後是紅寶書像紅色的波浪一樣在人們的頭頂上湧動,口號聲鋪天蓋地,人們都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興奮,仿佛一種新的偉大的生活正在開始。

  唯有西江在慢慢尋找自己的感覺,或者說在調整自己的心態。他想既然革命群眾都是對的,那麼他一定是錯的了,難道他真成了紅衛兵戰友們所不齒的那種保皇派?西江立刻毛骨悚然,驚出一身冷汗。

  隊伍中突然發出了一陣唏噓。西江抬起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閃現在臺上。

  那個人上臺時神頭鬼臉的樣子甚至還引發了台下群眾的陣陣訕笑,使得原本嚴肅的氛圍立刻被消減了許多。那個人其實就是西江的同班同學,班裡的音樂科代表。僅僅是因為他有一副不錯的喉嚨,畢業前還曾經擔任過學校的合唱團團長,於是一度也被傳為與麥穗關係曖昧。

  對於這個男生,班裡的同學從來就沒有過好的印象,覺得他怎麼看都像是個小丑。

  主持人高聲介紹著批判人的名字。而且這個介紹引出了滿堂譁然。即將登臺表演的那個同學明明叫林載道,但是他卻被主持人稱呼為林造反。於是台下同學高聲喊叫著林載道的名字,出於無奈,主持人只好宣佈,林載道同學出於對紅太陽的忠誠,已經將自己原來代表封建餘孽的名字改成了這個具有濃厚時代氣息的名字「林造反」,緊接著口號員帶領眾人

  高呼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堅決支持林造反同學的革命行動!

  台下自然也是一片群情激昂。

  主持人接著說,林造反同學是代表剛剛畢業的那些高三級同學返校鬧革命的,今天,他要為我們揭露一個一直隱藏在我們革命隊伍中的壞分子……

  林造反的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語,他怎麼能代表我們的意志我們的思想,他有什麼資格?他是膽小鬼,馬屁精,就知道巴結音樂老師……

  然而終於一個鐵的事實中止了同學們對林載道的議論。因為伴隨著林載道鏗鏘有力的大批判發言,被紅衛兵戰士惡狠狠押上臺的那個人,竟然令所有高三的男生們震驚。

  大家一下子不再講話,啞口無言,隊伍中頓時寂靜無聲。

  那是他們中任何人都不願看到的事實。

  他們想不到他們所有人的夢想在那一刻就那樣被殘酷地掠奪、徹底地毀滅了。

  西江當時的那種欲哭無淚的感覺至今依稀。傷痛,絕望,還有更深的困惑。

  麥穗的頭髮零亂目光散漫。看不清她的臉,因為她根本就不可能抬起頭來。她的頭不停地被她的學生們狠狠地向下壓,向下壓,以至於壓到了地上,壓到了她的身體幾乎難以達到的部位。她的那種難以忍受的疼痛,是無論站得多遠的同學都能夠感覺得到的。

  西江已經聽不到身邊的議論聲,甚至聽不到站在舞臺上的那個林造反到底在說些什麼。但是他聽到了那種來自心靈的歎息和哭泣,那所有成長中欲望中的男生們的扼腕歎息。在他們心中,難道還有比麥穗更美的女人嗎?

  麥穗的身體在不斷受到瘋狂虐待的同時,她的脖子上竟然還背著厚厚的一摞琴譜。那琴譜一定是很沉重的,西江想,那掛在麥穗脖頸上的草繩,一定已經深深勒進了麥穗的肉裡。

  這個壞女人!

  同學中突然有人低聲詛咒起來。

  她害了我們!

  西江立刻投過去同情的目光,因為這也正是他自己想說的。他想罵麥穗的那個男生一定是已經不能承受眼前的這個局面了。他一定是已經絕望到了極限,他罵,他媽的這個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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