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秋天死於冬季 | 上頁 下頁
一九


  西江想哭。在那一刻。像男人那樣地哭。不出聲的,但卻是深沉而有力量的。

  又一個同學說,這就是革命嗎?革命被臺上的那個小丑弄得走味了。他媽的,操!他怎麼能代表我們?

  西江想聽聽臺上的那個林造反究竟揭發了麥穗一些什麼,但是他就是聽不到。如驚弓之鳥一般的林造反的嗓音如蚊子般鳴叫,只看見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動著,那樣子仿佛就像在表演啞劇。

  當然西江自己也不斷地走神,不能集中精力對付眼前的局面。他不敢去看臺上的麥穗。他一直以為這場運動是不會針對麥穗這樣的年輕教師的。他覺得麥穗的被批鬥不符合這場「文化」運動的宗旨。他本來雙手擁護這場革命,因為長時間的上學讀書已經讓他覺得這個世界很沉悶了。所以變一變對西江他們這些熱血沸騰激情澎湃的年輕人來說再好不過了,但是他卻沒有想到,在他的身邊,這變一變就等於是擊垮了他生命的所有信念,泯滅他青春的美麗夢想。

  突然地,小提琴演奏的《梁祝》的旋律莫名其妙地鳴響在西江的腦海。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舞臺,同樣的表演……

  一想到表演,西江仿佛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哦,原來是表演,是表演啊!西江釋然。既然是表演,自然就會有結束的時候,那時候一切就都會回到從前,回到那個正常的秩序中……

  但是緊接著同學的議論紛紛又讓西江回到了現實。

  哦,原來表演不是現實,現實比表演更像表演,也更加真實?

  是啊,林載道不是麥穗的得意弟子嗎?聽說就是他的死纏硬泡,麥穗才答應教他小提琴的。

  知道這叫什麼嗎?造反有理,反戈一擊有功。

  他是勢利小人,卑鄙下流。

  唯有這樣他才不會受到牽連。

  那不是更加無恥嗎?

  可他也要革命啊!

  聽說學校要求他發言的時候,他也很害怕。哭了整整一夜,才寫出這篇大批判稿。革委會還是不滿意,又改了整整一夜。他說他也不願意攪進這場恩怨中。

  什麼恩怨?

  你忘了團委書記一直暗戀著麥穗,如今他是革委會主任了。

  就是說林載道也是被逼無奈?是可以原諒的了?

  呸!我絕不會和這樣的叛徒為伍!

  麥克風突然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那種金屬一般的聲響。而後就傳來林載道咄咄逼人的呐喊。他在大聲朗讀著偉人的語錄。語錄本來很精闢,卻被林載道那樣的聲音玷污了。

  這是後來大家一致得出的結論,以至於不再有任何紅衛兵組織肯接受林載道這樣的敗類。

  也就是說,自從林載道踏上了這個揭發批判麥穗的舞臺,就被真正正直的革命陣營所拋棄了。

  麥克風帶來了林載道的控訴。說到激動之處,這個臭男生竟然聲淚俱下。他的表演真是天衣無縫,仿佛麥穗真的把他引向了迷途。他說麥穗如何如何的藝術至上,根本就不關心國家大事;即或是運動開始之後,她依然還在偷聽西方資產階級的那些靡靡之音。林載道說麥穗也就是用這些東西迷惑他的,讓他相信只有音樂才是萬能的,能夠塑造人的靈魂,讓人向善和美好。

  口號員突然高喊:敵人不投降就叫她滅亡!

  群眾隨之振臂高呼同樣的口號。

  那個敵人當然就是麥穗。

  西江這才想起,在他們的音樂課上,其實麥穗也向他們灌輸過同樣的思想,而他們那時以為麥穗是多麼多麼崇高,那是只有麥穗才會有的神聖與完美。就像聖母。

  接下來林載道又說,麥穗不斷向我講述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她不講這個古老故事的本身,不講前因後果,而只是不厭其煩地講著那段所謂千古絕唱的愛情。這故事本身就已經是封建糟粕了,愛情就更是腐蝕毒化年輕人的毒藥。麥穗還說只有真的愛過,才能真正演奏好這段樂曲,她讓我反復聆聽那段《樓臺會》的旋律:……

  林載道說到此處已經義憤填膺,他突然升騰的無名怒火不知來自何方,以至於他丟下講稿,便開始直截了當地揭發麥穗。他說她還看見了麥穗和那個音樂教研室的主任如何眉來眼去,沒完沒了地討論教案,合奏樂曲,其實他們並不是在討論教案,而是在探討什麼李斯特、莫紮特、貝多芬、肖邦、瓦格納和勃拉姆茲……他們臭味相投,總是對那些資產階級的音樂家一往情深,他們之間甚至……簡直不堪入目,他甚至還聽到那個「農民」說,為了麥穗,他寧可坐牢!他們還在訂立攻守同盟……

  口號員:打倒反動學術權威!

  堅決剷除封資修的殘渣餘孽!……

  台下自然是人聲鼎沸,交相呼應,讓口號員陡生成就之感,其實她對自己高喊口號的內容,也並不見得就真的理解。

  是的,麥穗被林造反描述成了一個與男人有染的放蕩女人。但這還不算完,林造反竟然還知道麥穗和她師範大學提琴教授之間的關係不明不白。她經常會回到母校去看望那位曾經德高望重的教授,甚至她凝視教授的眼神也是含情脈脈的。

  口號員:堅決揭開資產階級含情脈脈的面紗!將他們打翻在地,踏上千萬隻腳!

  林造反在口號員的激勵下,以他的最後的一個行為收場,那就是從講臺下面搬出了厚厚的一摞唱片,將它們一張一張地高舉過頭頂,然後狠狠地摔在地上。於是那些薄薄的黑色唱片,便在墜落在地的那個瞬間四分五裂,變成黑色的碎片。濺起。又重新落下。新的粉碎。落地無聲。

  是啊,他林載道哪裡來的那麼多唱片?

  還不是麥穗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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