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 |
三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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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地一個刹車聲,將沈蕭從沉吟中驚醒。她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見的是,渾身是汗,並且眼淚漣漣的麥穗。是的麥穗就站在沈蕭面前。她沉默不語,先是拿出手絹綁住了沈蕭流血的傷口,然後調轉車頭,說,上來吧。 坐在自行車後架上的沈蕭就淚如雨下,但她卻只能忍著不哭出聲來。她只是不停地抹著眼淚,那一刻她不僅是感動,還有滿心的委屈。她想她們還這麼年輕,為什麼生活對她們就這麼殘酷。她們已經經歷了那麼多苦難,問題是她們還不知道這苦海茫茫,何處是岸,不知道今後還會有什麼更大的不幸在等她們。 而此刻麥穗還一無所知,她一旦知道了會怎樣地悲傷。從此夢魘將跟隨這個不曾受過苦難的小姑娘。不再有燦爛陽光,也不再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真理從此不再屬麥穗和北上了,就如同真理早已遠離了沈蕭。他們英姿颯爽的身影也將從革命的隊伍中徹底消失,不論他們怎樣地不肯退出歷史的舞臺,那大勢都將去而不返了。 然而騎在自行車上的麥穗卻對此全然不知。她只是生氣了。跑了。又回來。她知道她錯了,所以回來補救。於是在麥穗的身上沈蕭再一次看到了善良。那是心的深處的一種本能,只是被麥穗的驕矜掩埋了。而此刻,沈蕭寧可看到麥穗的驕矜麥穗的高傲,甚至麥穗的蠻橫。因為唯有麥穗如此,或許她才有勇氣把真相說出來。 她們就這樣默默地騎行著。沈蕭不再拋撒傳單,麥穗也不再吹口哨。她們就這樣默默地朝著高臺的方向,直到學校的大門口…… 麥穗突然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又一次將沈蕭摔倒在地上。 沈蕭在爬起來的那一刻終於聽到了麥穗的歇斯底里,那或者是她早就有所預期的,卻沒有想到麥穗的慘叫是那麼淒厲。 不——,不——,這不可能,不是,這不是真的,不是我爸爸…… 沈蕭順著麥穗的喊叫望過去。學校門口兩面的磚牆上,竟然貼滿了打倒大軍閥蕭靖的大字報和大標語,並嚴正聲明取締「紅纓戰鬥隊」,勒令麥穗及其同夥立即滾出學校,否則嚴懲不貸。 在麥穗的絕望中。沈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人怎麼能如此落井下石,畢竟被揪出來的那個人並不是麥穗,而僅僅是她的父親。所以大軍閥也好,反革命也罷,都跟麥穗沒有關係。何況麥穗兄妹一直不跟父母一起生活,他們為什麼要受到株連?又憑什麼要為父輩的得失承擔責任呢? 沈蕭仔細地看過那些大字報,內容竟然和傳單上的一模一樣。想不到這些傳單這麼快就成了大字報,其傳播速度簡直讓沈蕭目瞪口呆。她只是不知道什麼人會這麼歹毒,讓麥穗在如此打擊面前無地自容。她進而想到這樣的大字報一定也貼到了北上的學校,甚至也一定貼到了進步路指揮部的院牆上。 沈蕭不見了麥穗的蹤影。但麥穗絕望的喊叫卻一直在她的耳畔響著,撞擊著她的心。她當然知道麥穗此時此刻的心情,就如同不久前在女青年愛國會的禮拜堂中,她突然看到了滿牆批判外婆的大字報,看到了,外婆是怎樣屈辱地跪在神臺上。那一刻她也不相信那是真的,但就那樣從天而降了,從此的苦難。那時候她沒有任何的心理準備,更沒有想到她懷著純真的熱情投身的運動,竟然也會殃及到自己的家人。就等於是她搬起石頭卻砸了自己的腳。而殃及了外婆就等於是,殃及了自己。於是一下子什麼都沒有了。她的,所有的努力和追尋,她的,青春的夢想和壯懷激烈。頃刻之間,就全線崩潰,土崩瓦解了。那麼,生存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沈蕭不知道麥穗去了哪兒,她只是看到她跑走了。她受不了生命中如此沉重的襲擊。她是在蜜罐裡長大的,天生的趾高氣揚驕矜傲慢,怎麼能接受眼前的這一切呢?就如同從高高的寶塔尖上,一下子,摔下來。那跌落的痛。 沈蕭不知道麥穗去了哪兒,但是卻知道在這樣的時刻,麥穗需要她。於是她跑進校門,穿過操場。她想麥穗也許回到了高臺,那個很久以來她們一直共同戰鬥的地方。她相信麥穗必定會堅守在這裡,堅守她的信念和「紅纓」。是的,沒有比奪走她的信念和「紅纓」更殘酷的了,所以麥穗決不會逃走。 但是在瑟瑟的高臺上,沈蕭卻沒有能找到麥穗。而麥穗7號房間的門上,竟然已經被貼上了封條。麥穗和沈蕭的生活用品全都被扔出屋外,就那樣散落在高臺的荒草中。那鋪蓋,衣物,印著「紅纓」字樣的袖標,還有,用紅線編織的那些精美的語錄袋。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已經被踐踏。失了光彩的。唯有草地上那面橢圓形的鏡子,依然在反射著天空那無聲的星夜。 於是沈蕭終於明白,無論麥穗怎樣執著,她都已經被紅衛兵永遠地驅逐了。麥穗尚且如此,那麼北上呢?沈蕭又一次想到了北上。這一次她想得很認真。這個打擊對麥穗來說已經是世界末日,那麼對於那個那麼篤信革命、抱負宏偉,又擔任著中學紅衛兵團領袖的北上來說,又會是怎樣沉重和慘痛?這打擊甚至不能用「致命」來形容,太不痛不癢了,可那又是什麼呢?英雄末路?抑或,滅頂之災?於是人們會懷疑,如北上這等赫赫有名的紅衛兵,竟然是軍隊「一小撮」的狗崽子。他能夠那麼長久地隱藏在紅衛兵隊伍中,並且竊取了那麼高的位置,這難道不說明階級鬥爭複雜性嗎?進而,我們還能夠相信誰?不,北上不是誰的替罪羊。他只是隨著運動的進程,必然會被拋出的當權派子弟。事實證明,他們遲早會被拋棄的,只是在運動初期還不能明察。甚至他們當權派老子也被深深地蒙在鼓裡,以為鬥爭的對象只是那些「地富反壞右」。但其實那是運動伊始就已經既定的目標——他們這些「走資派」才是真正的敵人。但這些北上們怎麼會知道?他們只是自恃著「紅幫」子弟的根紅苗正,卻不知這也會成為拋棄他們的理由。於是當這個任人當槍使的狂飆式的階段結束,然後就輪到了他們,罪有應得。是的他們是有罪的,甚至北上也是有罪的。誰都知道是他策劃了那些血腥的「聯合之夜」。為此多少如蕭伯、如孟斐父母那樣的人慘遭蹂躪,又多少像孟斐像教務長那樣的無辜者撒手人寰。如果北上在實施殘暴的時候在地下室私設公堂的時候在致人於死命的時候想到眼前的這一切,他還會如此喪盡天良嗎? 是的現在終於輪到北上了,輪到這個曾經那麼紅極一時、雙手沾滿了他人的血的英雄,輪到他孤零零地站在時代為他而設的審判臺上,等待著對他做出最後的裁罰。一個如此高高在上的紅衛兵領袖,怎麼就突然淪為了末路?他該怎樣轉換他的角色,又怎樣屈辱地接受這一切? 沈蕭氣喘吁吁地來到進步路上麥穗的家。這裡已經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了。這個被稱之為指揮部的地方陰森森的,但在昏暗的街燈下,還是看到了院內院外貼滿的大字報。哪怕是落水狗也要痛打,而痛打的時候還要盡人皆知。哪怕麥穗的父母根本就不在本地,也要讓人們知道住在這座房子裡的孩子是「狗崽子」。走到哪兒就會有大字報跟到哪兒。就如同標簽,讓你永無盡頭地背負著。 沈蕭一推開指揮部的門,就聽到了麥穗在號啕大哭。那麼尖利而又絕望的,沈蕭的心立刻被刺痛了。走上樓梯便看到了一片狼藉。沈蕭知道紅衛兵們連這裡也沒有放過。只是散亂的物品中除了一些破舊的軍裝,就是被麥穗父母劃上各種紅杠杠的學習文件。麥穗家雖然住在一座值錢的房子裡,但房子裡的東西卻沒有一件是值錢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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