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三六


  沈蕭循著麥穗的哭聲走進她的房間。看到麥穗像困獸一般地在房間裡亂走亂撞。她抓起什麼就扔掉什麼。那些水杯暖瓶甚至尿盆。她抓不到了,就會從地上撿起來再重新扔掉。沒有再可以摔碎了的,她就拼命地在地上踩踏。她的這所有的行為始終伴隨著她的哭聲。如果沒有她的悲痛,你會覺得她這樣歇斯底里毀壞的,仿佛就不是她自己的家。

  然後麥穗又沖進父母的房間。她一路呼嘯著跳上了那個雙人床。她在軍綠色的床單和枕頭上亂踩亂跳,甚至把鼻涕抹在被褥上。然後她打開大衣櫃把父母的軍裝全都扔出來,流著眼淚聲討著,讓你們反動!讓你們走資本主義道路!你們活該!可,為什麼要牽連上我和哥哥……

  看到麥穗如此瘋狂的舉動,沈蕭才恍然大悟,也許這座房子並沒有被什麼人查抄過。這裡所有的破壞性場面,其實都是麥穗一個人幹的。她是把這裡當作了階級敵人的家,所以在損毀著這一切的時候才能那麼毫不留情。但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是因為遷怒於被揪出的父母?還是出於她紅衛兵的信念?但無論麥穗出於怎樣的動機,沈蕭所要做的就是阻止她。她一次一次地抱住滿臉淚水滿嘴罵聲的麥穗,請求她停下來,停下來,但卻一次一次地被麥穗狠狠地推開。麥穗像被某種慣性瘋狂地帶動著。她說她停不下來了她要摧毀這一切。她說她就是要毀了這個走資派的家,如果北上在這裡也一定會支持她。她說這地方太反動也太卑鄙了。為什麼他們要欺騙我們?為什麼讓我們生活得那麼好,又讓我們摔下來,跌進深淵?

  當精疲力竭,麥穗終於停下來。卻又把滿腔仇恨撒在沈蕭身上。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知道你就是想看我的笑話。你就是那個內心邪惡的人。還口口聲聲是我的戰友,你滾,你給我出去……

  是的我的確上午就知道了。沈蕭說她不是在為自己辯解。幾次想走過去告訴你,卻又不忍看你那麼陽光般的心情,轉眼就變成滿腹悲傷。那張傳單就是那個湖南學生印出來的。就在你眼前,可你卻沒看。那時候你的目光中只有那個大學生。後來想藏住那捆有伯父名字的傳單,卻又被你毫不知情地送了出去。是的我確實應當鼓足勇氣說出來,應當不論會讓你怎樣難過,也要趕在那些大字報貼出來之前。我努力了,但最終還是沒能做到。想不到那麼快就鋪天蓋地,更想不到在那樣的情景下你會絕望到怎樣的程度。是的是因為我沒有勇氣,單單是我,就已經被嚇壞了,更不知該怎麼對你說。你看,這就是我一直塞在口袋裡的傳單,我一直想把它給你的。又怕看到你的眼淚,更不想在大學生面前讓你無地自容。而我們在回家的路上又在不停地爭吵。你要知道我真的不想傷害你,更不想看你的笑話因為你痛我也痛。我自信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願意和你同甘共苦,那就是我了,麥穗你要相信我……

  然後一切的歸於了平靜。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擊倒的麥穗,又經過了大半夜的折騰,這會兒終於躺在父母房間的沙發上睡著了。哭泣和喊叫讓麥穗太累了,然後她就突然地睡著了,睡得死死的。只是沉睡中仿佛不斷有夢魘襲擊,她會突然地坐起來,睜大眼睛,不知所云的說些什麼,遊移的目光中充滿了恐懼,然後倒下再睡。她會偶爾地叫一聲媽媽,又會磨著牙說,北上在哪兒。然而在她最需要親人的時候,她的親人卻全都不在她身邊。麥穗就這樣沉沉地睡著。不知她夢中還會做怎樣的雲遊,亦不知在這苦痛的沉睡中,她能否完成那個晦澀的蛻變,能否,成為時代要她成為的那種人。

  沈蕭沒有因了麥穗的沉睡就離開她。她覺得自己對絕望中的麥穗是負有責任的。她知道同樣的打擊對麥穗來說將更加慘痛,因為她從來沒有在地下室那種晦暗的地方生活過。她是浸泡在蜜罐裡懸掛在光榮中居住在洋樓裡食宿在高臺上的那個,養尊處優的女孩子。所以一跌落就是一落千丈,就是180度的大轉身,從此不再是原先的那個自己了。所以沈蕭害怕麥穗會突然醒來,發現自己被孤零零地丟在淒冷中,身邊沒有親人甚至沒有沈蕭,不知她還會做出怎樣傷害自己的舉動來。單單是自己抄了自己的家,就已經讓人難以理喻了。

  沈蕭就這樣守在麥穗身邊。慢慢地將麥穗破壞的一個個房間整理好。沈蕭這樣做著的時候再度想到北上。她希望北上能儘快回來,在這樣的時刻他們兄妹是應當在一起的。後來沈蕭也瞌睡起來,直到恍惚聽到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沈蕭立刻警覺起來,第一個下意識的反應是,是不是有人來抄家了?那一刻她的腦子裡一片蕪雜,緊接著耳朵裡再度響起那些可怕的響聲。那個林青春殉難的夜晚。那塞滿耳蝸的蕭伯的哀號,林青春的尖利。這驀然迴響的聲音讓沈蕭動轉不能,絕望中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帶著麥穗離開這裡,哪怕住在外婆的地下室,只要,只要能遠離這傷害。

  慢慢地沈蕭恢復了氣力。她站起來。推開了麥穗父母房間的門。走廊裡一片黑暗。但是那腳步聲仍在響。沈蕭鼓起勇氣打開走廊的燈。她終於長出了一口氣。沒有抄家的隊伍。從樓下走上來的只有北上一個人。

  北上緩慢地走著,甚至跌跌撞撞,不時去抓樓梯的扶手。轉彎處他抓不到那段破損的欄杆,差一點摔下去,驚出沈蕭滿身冷汗。然後北上站在走廊的電燈下。他滿身的酒氣,顯然已經知道了家裡發生的事。毛碴碴的鬍鬚遍佈在北上青白的臉上,眼睛裡透出的是沈蕭從沒有見到過的哀傷。他就那樣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對面的這個滿懷同情的沈蕭。

  麥穗她,沈蕭說,她剛剛睡了。一直在叫著你的名字。

  北上不語。

  在這樣的時候,你們應當在一起的……

  沈蕭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當她定睛,卻發現自己已經被帶進了北上的房間。她緩過神來的那一刻,北上正轉身關上他的門。沈蕭不知道北上想要做什麼,但是她覺得在那樣的時刻,北上無論做出什麼都是應該被原諒的。然後北上朝沈蕭走過來。眼睛裡依然是剛才的那種哀傷。他走到離沈蕭很近很近的地方。然後他突然脫掉了自己的上衣,讓堅實的胸膛一覽無遺地裸露出來。沈蕭無法說出她當時的感受。那不敢正視的,羞澀,甚至,某種莫名的衝動。不,那不是真的。北上不曾停止他的舉動,緊接著又從他的褲腰上抽出了皮帶。就那樣北上高舉著他的皮帶。沈蕭迎上前去的那從未有過的勇敢。她已經想好了無論北上做什麼。無論什麼她都不會反抗的。那一刻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只要能幫助這對兄妹撫平那道很深的傷口。是的無論以怎樣的方式,也無論,要她做出怎樣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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