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 |
三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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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沈蕭竟意外地發現,有著麥穗爸爸名字的那張傳單,竟然就是從麥穗喜歡的那個大學生操作的油印機上印出來的,而且此刻還在印著。在麥穗和大學生說話的過程中,麥穗也曾煞有介事地看過那些傳單。但她只是浮皮潦草,或者只是下意識地瞥一眼。是的她乾脆什麼也沒看到,她只是象徵性地讓大學生知道,她在關心著他的工作。 沈蕭不知道該怎樣做。她只是本能地將那張傳單塞進了口袋。她想偷偷地拿給麥穗看。她知道這是麥穗和北上難以接受的。她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她已經非常瞭解這對兄妹了。瞭解了他們骨子裡的傲慢,還有那傲慢帶來的脆弱和反彈。她相信這消息對他們來說是致命的。因為他們一直以來高高在上,甚至運動開始後依舊呼風喚雨。他們自詡,他們這些來自革命軍人家庭的子弟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他們怎麼會想到有一天自己賴以自豪的父親也會被揪出來。他們可以想像任何人被揪出來,被關進「牛棚」,打進地獄,但獨獨不會想到他們自己。他們想不到那個為了紅色政權而出生入死,甚至多次負傷的父親,有一天竟也會成為專政的對象,接受人民的審判。 然而在沈蕭的憂慮中麥穗仍舊笑著。這或者是她不知憂愁的最後的笑了。那麼天真爛漫的全身心的,投入到她以為她已經擁有的幸福中。沈蕭曾經那麼羡慕,麥穗的那顆驕矜的沒有牽累的心。所以沈蕭才愈加擔憂,想像著當麥穗聽到這個噩耗,她會怎樣地覺出天塌地陷。畢竟她一直生活在氣派的洋房裡,生活中有著滿屋的陽光和榮耀。她當然不會像沈蕭那樣,在沉默中承受外婆是特務的那個嚴酷的現實。她甚至覺得這和她日常的生活沒有什麼區別,反正都是地下室,也反正都是在晦暗中。但麥穗怎麼能接受這些呢?她一出生就被沐浴在陽光中。不,她不僅僅被陽光照耀,她自己就是家中不落的太陽…… 但是太陽終於隕落。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她從此必將經歷大起大落。惟有用生命中的雙倍努力,才能將現實中的殘酷化作血肉。 整個的下午,沈蕭都想把口袋裡的那張傳單掏出來給麥穗看。但不是被麥穗爽朗的笑聲駁回,就是被麥穗明媚的神情阻擋。她於是不忍再堅持下去,後來想乾脆就不在印刷廠提起這件事了。她只能把這個殘酷的瞬間留在高臺。在那裡。午夜中。靜靜的。或許她才會有勇氣,讓這個驚雷劈下來,炸響在麥穗燦爛的笑容中。 整個的下午沈蕭消沉至極,但她卻一刻未停地搜腸刮肚,想著她該用怎樣的言辭去安慰麥穗。傍晚,當那些負責發散傳單的人員前來領取傳單,而沈蕭,好像是無意地將印有《警惕軍隊中的修正主義》那捆傳單踢到了桌子下。她覺得她至少應該給麥穗留下一個調整情緒的夜晚。她希望,當麥穗明天看到這些傳單時,就不會為此而痛不欲生了。 但是,負責分發傳單的那個學生竟發現了桌下的那一捆。咳,他看著沈蕭,怎麼回事,這裡還有一捆呢?快叫住他們。 可是,他們也許已經走了,沈蕭怯怯地,要不明天吧,明天我給他們送去。 明天?那人立刻嚴肅起來,宣傳領袖的思想怎麼能過夜呢?麥穗,你快去追。 於是麥穗抱起那捆傳單,毫不遲疑地向外跑。當麥穗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沈蕭知道,用不著等到晚上了。過不了幾分鐘,麥穗父親被揪出來的消息就會滿城風雨。是麥穗自己把父親落馬的傳單發出去的。她甚至不願有任何的耽擱。 下班後她們依舊像往日那樣,背著一書包沉甸甸的傳單。麥穗騎在自行車上一直吹著口哨,她說是從北上那裡學來的。但這卻是沈蕭第一次聽到,一定是麥穗的心裡真的很歡快。像往常一樣沈蕭坐在後座上拋撒傳單。沈蕭將那些五顏六色色的紙片高高地拋向天空,然後看它們在風的旋流中,怎樣或快或慢地飄落下來。每拋一次就會傳來一陣群眾的歡呼。但唯有今天,沈蕭卻無論如何不能讓自己興奮起來。半空中拋撒下來的那些紙片也仿佛不再是傳單,而是飄落下來的枯萎的葉片。 於是吹著輕快的口哨的麥穗恍惚,不知道沈蕭的情緒何以如此消沉。她問,你到底是怎麼啦?沈蕭說沒什麼,也許累了。不對,一定有什麼瞞著我。我能有什麼呀,你別多心了。是不是嫌我沒和你說話?不,不是。那為什麼要反對我下樓去送傳單?組長本來是叫你去的,你不去我才替你去的。當然,可是麥穗,我…… 不和你說了。你這人真討厭。 可是…… 可是可是可是什麼!麥穗猛地捏住刹車,將自行車和沈蕭一齊摔在地上。你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啦?你看你一臉的喪氣,你就是嫌我和那個大學生說話了。 沈蕭慢慢地爬起來,並且扶起了身下的自行車。那種欲哭無淚的疼痛。她感覺得到自己的胳膊被摔傷了,火辣辣的,但是她卻沒有看,只是把自行車給了麥穗。 麥穗生氣地騎上自行車就走,根本就沒有要等沈蕭的意思。可是她騎上兩步就又下來了,因為自行車的鏈子掉了出來。沈蕭走過去幫麥穗裝好。這期間麥穗就站在一邊一言不發。待沈蕭修好了自行車,麥穗竟然騎上車就跑,很快就把沈蕭甩得遠遠的。麥穗的車速越來越快。她拼命地蹬著腳踏板,用力之大讓她看上去左搖右晃,一會兒大街上就不見了她的蹤影。 沈蕭便這樣被拋在了路上,但是她此刻一點也不埋怨麥穗。她知道麥穗所要面對的將是更深重的打擊,那種足以堪稱災難的。她覺得那一刻麥穗很可憐,大難臨頭,卻還在獻演著她的奢華。她不知麥穗能不能挺住,更不知麥穗將怎樣承受這殘酷的現實。直到這一刻沈蕭才知道自己是心疼麥穗的,她甚至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甚至比外婆被揪出來的時候還痛苦。她覺得麥穗的苦難就是自己的,甚至比自己的還深重。那是種深入骨髓的感同身受,哪怕,麥穗把她一個人丟在淒冷的大街上。 沈蕭就這樣獨自往回走。不知道這裡離反修中學還有多少路。平時都是坐麥穗的自行車,而此刻她寧可獨自步行遙遠的路,也不願面對她不得不向麥穗和盤托出的那一刻。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著該怎樣開始第一句。想像著麥穗會做出怎樣的反應,而她又應該怎樣安慰她。她想她將會不遺餘力地讓麥穗知道這沒有什麼了不起,身邊的很多人都已經經歷了這些,譬如她自己。她還要告訴麥穗不是出了這種事就等於世界末日。還可以活。那是每個人的權利。而最最重要的就是要讓麥穗知道,今後無論出了什麼事,她都將是麥穗始終不渝的朋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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