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 |
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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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沈蕭和麥穗在「井岡山」所做的,卻是最簡單不過的勞動。譬如為油印機增添紙張,或者幫助推油墨的人一頁一頁翻動那些印好的傳單。在這樣的磨練中她們慢慢掌握了印製傳單的所有環節,並且和大學生們建立了戰鬥友誼。為了感謝麥穗和沈蕭的無私奉獻,每當她們下班的時候,印刷廠都會將當天印出的傳單塞滿她們的書包,讓她們在回家的路上沿途發放。儘管那些傳單大都是印刷中的殘次品,但是能在大街上拋撒傳單,無論對哪個紅衛兵來說都是最大的光榮。那樣她們就會在大街上被人們追逐。就仿佛她們是時勢動向的晴雨錶,或者乾脆就是一面飄揚的旗。 就這樣沈蕭和麥穗開始在黃昏時的大街上風光無限。後來她們只要想起那段生活,就會依舊地激情澎湃。像詩行一般的。狂飆突進。浪漫。或者,像一陣長風呼嘯而去,然後她們的書包裡就空蕩蕩了。那些沒有能搶到傳單的人,跟在她們身後的那種無奈而沮喪的神情。 雖然浪漫,但其實她們散發傳單的方式非常原始,麥穗騎著自行車,沈蕭坐在後面的車架上,抱著那個被撐得鼓鼓的軍用挎包。然後當自行車駛進繁華的街道,沈蕭就開始一把一把地把那些花花綠綠的傳單撒出去。自行車朝前面行駛,紙片向身後飛舞,那種情景真的很像是仙女散花。當然這種比喻不那麼貼切,畢竟仙女散花是封建主義的糟粕。但總之這兩個小女生的姿態非常優美。她們就那樣一路前行,幸福地看著身後你爭我奪的景象。 有時候沈蕭會不停地向麥穗講述後面的情景,譬如,街兩旁的群眾一擁而上。他們是專門在這裡等候咱們的。那個戴眼鏡的每天都來。看他的樣子像是很關心國家大事。他們一窩蜂地湧了上來。爭先恐後地伸出手臂在半空中爭搶。這一次那個戴眼鏡的什麼也沒拿到。但是他撿到了落在地上的那張,可惜那張已經被撕破了。他又和那個小姑娘搶了起來。他搶到了。但他最終還是還給了小姑娘。戴眼鏡的又追著咱們的自行車跑過來了。好吧,這一次我就沖著他撒過去。他對我笑了,這說明他看出了我的用意。我能有什麼意思啊,「眼鏡」看上去至少有三十歲了。麥穗你快點騎,他們都追上來了,就要把咱們包圍了。是的,我又撒了,他們在接。是的,到處飛舞,五顏六色,洋洋灑灑的,飄得到處都是。天黑了。在路燈下。人們還是那麼旺盛的情緒。在路燈下如饑似渴地閱讀著。哦,書包怎麼就空了?這是最後的一張了,紅色的,讓我看看都說了什麼,哦,又有一個區的區長被揪出來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必然下場。好了,我撒出去了。我們可以回學校了。 沈蕭和麥穗知道她們所以會受到如此歡迎,其實並不是因為她們本身,而是她們手中的那些紅色的傳單。最初階段革命的發展可謂瞬息萬變,如果不能及時掌握動向,你甚至都可能站錯了隊。而一旦站錯,有時候就很難再回到革命陣營中來了,那樣的結局將不可想像。所以人民群眾需要風向標,更需要能把風向標及時傳達給他們的「井岡山」。「井岡山」自然也不負眾望,主動承擔起了這個教育並引導群眾的責任。他們每小時甚至每分鐘地搜羅著本地以及全國的信息,然後再及時發送到人民中間。那時候,這些傳單就是傳播革命消息的主要工具,幾乎成了人們關心國家大事的唯一渠道。 印刷廠的工作讓沈蕭和麥穗覺得自己很重要,但其實在印刷廠內,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部門,那就是負責編寫那些傳單的人。那些人要針對目前的形勢,寫出既振聾發聵又充滿火藥味和煽動性的文章來。當然這些文章的主旨,是經由「井岡山」領袖們討論的。但文章的好壞,有沒有文采,就要靠寫作者本人的才華了。沈蕭聽說「井岡山」就有這樣一個「筆桿子」,他的筆名是何英雄。任何文章只要到了他手中,就一定能成為那種激情四射的檄文。沈蕭也看到過這個何英雄的文章,還知道此人就住在隔壁的房間裡。但是她卻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只能是每每從他的文章中,感受到火紅的時代,領袖的風采,眼下的形勢,未來的可能,理論的論述,情感的表達。那力透紙背,那氣勢恢宏…… 但可惜沈蕭最終也沒能見到這個她崇拜的人。 就這樣日復一日,沈蕭和麥穗在衛城大學的校園裡過著她們幸福而充實的生活。她們甚至忘記了反修中學曾發生過的那些可怕的事件,忘記了孟斐和教務長的畏罪的死。後來伴隨著革命的不斷深入,這類自殺的事件也越來越多。於是被諸多死亡洗禮過的人們,慢慢地對這類慘劇也就見怪不怪了。總之沈蕭和麥穗在「井岡山」掀開了她們新的一頁,在這裡她們不僅眼界開闊,生命似乎也被賦予了新的光彩。回頭看反修中學的運動簡直就是井底之蛙,她們肯定再不會去糾纏那些男男女女的蠅營狗苟了。 這大概是沈蕭和麥穗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和那些有著理想和方向的「井岡山」戰士們共同奮鬥,每天不知疲倦地工作著。她們奉獻著並且歡愉著,直到,沈蕭裝訂《全國「文革」動態》的那一天。 沈蕭不知道自己在緊張工作時為什麼要看那篇文章,或者是標題上的「軍隊」兩個字吸引了她。沈蕭原本對軍隊毫無興趣,大概就因為認識了麥穗和北上,沈蕭才開始對他們的軍人父母格外關注。在讀著那篇題為《警惕軍隊中的修正主義》一文時,赫然的一個名字出現在沈蕭的視線中。蕭靖?是的蕭靖。那不是麥穗爸爸的名字嗎?於是沈蕭膽戰心驚地往下看。在被點名的一長串軍人的名字中,竟然第一個就是蕭靖,這個當過紅軍、經歷過兩萬五千里長征、攻陷過衛城,又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戰士。是的這樣的革命者怎麼可能和「修正主義」掛上鉤呢……沈蕭下意識地抬頭看麥穗,那一刻麥穗的臉上竟然浮現著陽光般的笑。 於是沈蕭緊張起來,那種不由自主地,那種內心深處的恐慌和驚懼,就仿佛被揪出來的不是麥穗的父親而是她自己的親人。她於是不停地看著房子盡頭的麥穗。那時候她正和一個她喜歡的大學生在講話。她就站在那個操作著手搖油印機的大學生身邊,沐浴在午後明媚的陽光下。沈蕭知道那個有點拘謹的大學生來自湖南,他的家就在韶山的附近,所以他得以常常前往領袖的家鄉去拜謁。麥穗說就是因為領袖她才願意和那個大學生接近的,但沈蕭卻洞悉了她其實是喜歡上了那個領袖家鄉的大學生。麥穗就那樣滿臉燦爛地和大學生搭訕著。她也時不時朝沈蕭這邊看過來,眼睛裡有種狡黠的笑。但麥穗臉上確實漂浮著一層幸福的光芒,她不停地和那個大學生說著什麼,笑著,想要離開,卻又回來,好像有著說不完的話。大概麥穗也感覺到了沈蕭在盯著她,但她卻把這當作了沈蕭在監視她。於是她更加肆無忌憚地和那個學生熱烈地說著,偶爾扭過頭來看看沈蕭,臉上也是那種惡作劇般的明媚。 於是沈蕭更加難過,她尤其不能忍受麥穗被蒙在鼓裡。災難已經逼近,麥穗卻渾然不覺。她當然不會想到遠在南方的父親已經被揪了出來,那是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那個,一直令麥穗那麼驕傲的軍人的出身。麥穗當然不知道即將發生的那一切,不,是已經發生了,只是麥穗還不知道。所以她才會一如既往著她無憂無慮的幸福。那麼燦爛的微笑。那是沈蕭從未見過的。或者就因為那笑容太過明媚了,以至於沈蕭看到之後只想哭。 是的,那個打擊遲早會到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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