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三二


  就這樣,教務長用一根皮帶就成就了這段淒苦連同著負疚的愛情。也就此告別了自己的那個已失去溫情支撐的家。

  當沈蕭寫到第九篇大批判文章時,她的批判就沒有了活的目標。頓時的空落。那種,因沒有了敵人的寂寞的勝利。只是,她接下來還能做什麼呢?她曾經那麼叱吒風雲,曾經,將那個偽君子的教務長批得體無完膚,還順便帶上了他那個卑鄙無恥的老婆。她不敢說她的文章是怎樣的一針見血,但至少逼迫教務長承認了他對孟斐的傷害。但是,他怎麼能以這種下流的方式來結束這一切呢?他有這個權利嗎?臨死,還要在原本乾淨的孟斐身上潑一盆髒水。這個混蛋!

  沈蕭不能回想這九個圍攻教務長的日日夜夜。她幾乎每天都處在亢奮之中,甚至每晚只睡很少的覺。她發誓不把那個教務長拉下馬就決不罷休,她只是沒有想到她的願望這麼快就變成了現實,她一直以為那將是一場漫長的持久戰。於是她滿腦子的熱血,滿腹的,要為孟斐報仇雪恨的決心,一下子化為了烏有,接下來她還能做什麼呢。

  是的,接下來就該是對這場殺戮的定罪,就是找到那個殺了孟斐的元兇。沈蕭知道自己也曾一度淪落到劊子手的邊緣,但她到底還是躲過了殺人的一劫。對她來說這就是天命,是上天不讓她成為殺了孟斐的那個無情的殺手,她才能夠在羞愧和悔恨中與罪惡擦肩而過。

  在電閃雷鳴中,孟斐反正必死無疑。關鍵是,誰是殺害她的那個真正的兇手。

  如果不是教務長在全體教師會上鬥私批修,檢討了他和孟斐之間的曖昧;如果不是教務長老婆歹毒地拋出那張大字報,對孟斐那樣的有尊嚴的女性落井下石。是的如果沒有那些,那麼,第一個將孟斐置於死地的那個人很可能就是她了。一個盡人皆知的最被孟斐器重的女學生。那樣她批判孟斐的大字報就將成為頭條新聞,將原本沉悶的校園攪得天翻地覆。如果真是那樣,孟斐也會死。只不過不是死在曾追求過她的教務長手下,而是死在她最欣賞也最忘恩負義的學生手中。沈蕭只要一想到這些就不寒而慄,而這一切又不是不可能發生的。她的那份墨蹟淋漓的大字報已經寫好,就鋪滿在高臺充滿陽光的房間裡。是的如果沒有教務長和教務長的老婆先行一步,沈蕭就是那個兇手了。儘管孟斐是自殺,但導致她自殺的難道不是那些讓她受盡淩辱的文字嗎?所以直到孟斐死去沈蕭才第一次真正體會到,大字報作為武器有多麼厲害。儘管僅僅是幾張紙,幾行字,幾段語錄,幾句口號,卻如同利劍和匕首一般,足以把人送上死路。

  沈蕭不能想那個可怕的後果,更不願把自己牽扯進那個已經發生了的慘劇中。短短的九天中竟然有兩個人死於非命,沈蕭只要一想到這些就周身冷汗。幸好她沒有揭露孟斐,但教務長的死她也能逃脫責任嗎?她的九篇文章篇篇上綱上線,窮追猛打,讓教務長在這無形的逼迫下無處遁逃。

  是的她就是能夠躲過一劫也不能躲過第二劫。是她殺了教務長,但那是因為教務長首先逼死了孟斐。而把教務長送上絕路的也不只是她一個人,那麼多的紅衛兵,那麼多,為了捍衛正義的人。於是大家就都成了殺人的人,聽任著,每個人的手上都血跡斑斑。但他們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嗎,或者,想到過這樣的圍剿會有人為此而斃命嗎。在九天中只為了宣洩激情和狂熱,就讓自己在不經意間背上了血債。毀滅一切舊有的,包括毀滅生命,於是他們就殺了人。沒有刑事的責任更不會被審判,但是他們最終還是讓自己的心靈鮮血淋漓。他們背上了這筆看不見的血債就等於是背負了看不見的,那罪惡。在心的一個很深的地方。但那地方卻始終被啃咬著,疼痛終生。

  那麼到底怨誰呢?他們原本沒有罪惡。是誰讓他們背負了那些,他們自己?還是他們無法逃逸的那個時代?如果沒有那場風起雲湧的革命?如果道德層面沒有新的價值標準的出現?如果人們還能有堅守自身的操守?那麼,那麼他們又怎麼會雄赳赳氣昂昂地跨越人性的底線?又怎麼可能做出那些文明人本不該做出的事情呢?

  但是,沒有人告訴他們答案。在時代的巨大聲浪中他們被淹沒了。他們完全失去了檢討自身所作所為的可能性,只是在曾經滄海之後才知道,除卻巫山不是雲。

  是的反修中學的師生們目睹了這一切。目睹了兩條生命的相繼亡失。在同一個房間的同一條水管上。同樣的死亡的方式。同樣的,在風中懸浮的舞蹈。

  於是,這成為了一場無需負責的謀殺案。所有的罪責都可以推給那場始作俑者的運動。所以沈蕭們不必捫心自問,更無需在黑暗到來的時候拷問自己的靈魂。

  這一代在那一刻只是被驅使著。他們沒有思考的時間,甚至根本就無須思考。是的已經有人代他們思考,只要把那些思考的結果注入他們的大腦就足夠了。

  像一道長風呼嘯而去

  因為教務長和孟斐的死亡,反修中學的教育革命好像突然失去了目標。或者是這場你死我活的戰鬥太激烈了,無情地摧毀了人們的神經和承受力。固然可以繼續痛打落水狗,但畢竟他們所要摧毀的目標已經倒下。於是一種失去了鬥爭對象的落寞。學校的各個紅衛兵組織也變得懶散了起來,甚至百無聊賴。接下來一些同學轉戰大學,一時間參加大學裡的文化革命竟成了一種時尚。此間大學裡的運動不僅依舊如火如荼,方興未艾,並且更加持久深入。每一天都會有新的口號提出,每一天也都會有新的階級敵人被揪出來。總之衛城中很多重要的事件都是在大學校園裡發生的,尤其是衛城大學那樣的名牌大學。

  沈蕭和麥穗自然也不甘落後,她們最終選定了衛城大學的紅衛兵組織「井岡山」。「井岡山」不僅在衛城出名,甚至在全國也是響噹噹的。他們揪出「黨內叛徒集團」的行動不僅震撼了衛城,甚至驚動了中央,成為了紅衛兵行動中最經典的事例。

  「井岡山」很輕易地就接受了麥穗和沈蕭。因為他們認識北上。他們曾和中學紅衛兵團有過幾次成功的聯合行動,所以北上推薦的人他們不會懷疑。於是麥穗和沈蕭被分派到「井岡山」宣傳部的印刷廠,大概是因為她們看上去還像孩子。

  因為「井岡山」是衛城最大的紅衛兵組織,所以他們的印刷廠也很氣魄。單單是手推油印機就有幾十台,再加上一些更為先進的手搖印刷機。這裡不僅有人在鋼板上刻蠟紙,還有專門的打字員在機器上打字。所以每天從這裡生產出來的傳單車載斗量,黃昏時就能分發到各個造反組織。然後便是沿街發放的「井岡山」傳單,讓衛城人民在第一時間瞭解到衛城以及全國運動的動向。哪個單位舉行了批判會;哪個反革命分子又被揪了出來。外地的革命形勢怎麼樣啦,而我們未來的目標又是什麼。總之「井岡山」就仿佛衛城的星星之火,讓全城戰鬥的火焰越燒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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