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漫隨流水 | 上頁 下頁
三一


  那麼,他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如果只是外人的衝擊他或許還能堅持下來,如果他要面對的還有家中的冷漠和拒絕呢?

  教務長想到這些不禁心灰意冷,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希望了。

  於是在這個月亮彎彎的晚上教務長走出了自己的書房。在最初的刹那他或者並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他推開了女兒房間的門,在月光中看到她睡熟的臉頰上竟然有淚珠。於是一陣更深的自責,讓他覺得更加難以解脫了。他想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就是眼前的這個小姑娘了。他不能忍受女兒會因為他的罪惡,一生被籠罩在陰影中。他記得女兒降生的那一刻,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讓她生活在幸福中。應當說在這場運動到來之前他做到了,他實踐了他的誓言,讓女兒在溫暖中快樂,就如同泡在蜜罐中。但命運的變化是他所不能左右的。那麼突如其來的,如風雷激蕩,風捲殘雲。他原本以為工作得好就能生活得好,卻想不到工作得好,反而罪惡更多,以至於,連自己得家庭也要陷入這深深的苦難。

  那麼還有可能讓他的家人幸福嗎?哪怕僅僅是擺脫這深重的苦難?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他知道這席捲而來的狂風才剛剛登陸,接下來還不知會怎樣地驚濤拍岸。自己被定罪已經板上釘釘,把自己的親人也牽連進來似乎也在所難免。是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如果沒有他,家人會跟著受苦嗎?他不敢想孩子們被世人唾棄的景象,更不敢想他們所要面對的殘酷的未來。是的他不再能給他們幸福了,他已經力不從心,他也不再是那個慈愛的父親,可敬的家長,是的他已經成為了他們的罪人。

  便是帶著這種對親人的自責,教務長離開了自己的家。暗夜中他走在熟悉的校園裡,忽然的一種念頭,他想逃跑。他覺得他已經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心臟的負荷也從來沒有這樣巨大過。他知道這是荒唐的,簡直是癡人說夢,但是他就是想逃跑,就是想遠離這個學校遠離他自己的家。他想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那麼遼闊,難道就沒有一個他可以藏身的地方?

  在這個寂靜的月亮彎彎的晚上,教務長在他供職了十幾年的學校裡信馬由韁。他想到哪兒就走到哪兒,他覺的這一刻他是完全自由的。黑暗中沒有人看到他,也就看不到他的罪惡,看不到他的恐懼自責他的愛與他的恨。那一刻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怎麼會鬼使神差地就來到了教師宿舍樓。一種莫名的衝動困擾著他,有一刻他竟然以為孟斐還活著。他的心怦怦地跳,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樓。

  是的他沒有對妻子說實話。孟斐的房間裡其實並沒有住著別的人。夜一定已經很深了。宿舍樓的上上下下一片黑暗。教務長站在孟斐的房門前有些猶豫。他的心也跳得更加急促。他不知在這個午夜是不是應該敲響孟斐的門,他也不知道穿著睡衣的孟斐會不會讓他進去。他就那樣屏住呼吸站在孟斐的門外。想像著睡在裡面的那個年輕的女人是怎樣的美麗。他還想像著能把她抱在懷中,能全身心地擁有她。他就是這樣想的,一刻也沒有停止過。他只要想到孟斐就會湧出那種無邊的欲望,就如同那個靜校後的晚上,他依舊滯留在孟斐的教室。是的他看到孟斐哭了。那麼委屈的淚水。他情不自禁地把手絹給了她。他或者也知道在她流淚的時候他更容易擁有她。但是他沒有那樣做,因為他想要一個清醒的時分,想要她由衷的情愛和欲望。為此他一直等待著,他相信那個時刻遲早會到來的。教務長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敲響了孟斐的門。那麼輕輕地又膽戰心驚地,怕別人聽到。但卻良久地無人應答。

  這時候教務長才恍然看到了門上的封條。封條提醒了教務長,提醒了那個年輕女人的早已灰飛煙滅。於是他的沮喪懊惱加劇著他的罪惡感。他又一次哭了,把身體貼在那個貼了封條的木門上。他想,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能理解他,現在連他的家人也不要他了。那麼他就只剩下孟斐了。他總要找個地方靠一靠吧……

  他一頭栽倒在孟斐的房子裡。驟然的那種他曾經那麼期待的味道。原來貼著封條的屋子並沒有被鎖上,就仿佛是上天的眷顧,讓他在這個想要休息的時刻有了這個最美好的地方。憑什麼貼了封條就不許闖入,他不是就闖進來了?在物是人非中,憑弔往昔的愛情。

  教務長和孟斐在同一根水管上吊死的事實堪稱奇聞。人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看到教務長的妻子在校園裡瘋狂地跑著,逢人便說他失蹤了,他在哪兒?求求您幫我們找找他吧。但無論她怎樣地央求都沒有人願意幫助她。人們或者已經不再在乎教務長的死活,或者,懼怕和這個連親人都能出賣的女人有牽連。

  事實上在學生們的心目中,教務長的麻煩已經完結,接下來就是由他自己來折磨自己的靈魂了。而孟斐的鄰居也是幾天後才發現教務長的。直到那股臭味日復一日地飄散出來。沒有人會相信那味道是從貼了封條的屋子裡發出的。因為從外面看來,教務長進去後的那扇門幾乎和原來沒什麼兩樣,甚至封條依舊完好地貼在門縫上。

  教務長是用皮帶將自己吊死的。這足以證明他來此自殺絕不是事先謀劃的,甚至那晚離開家時他都沒想到過會自殺。他只是滿心的愧疚和負罪感,他只是覺得如此沉重的生存已經沒有什麼意思了。或者他離開家只是想透透氣。他覺得這種家庭的生活已經讓他難以承受了。還或許就像他真的想到過的那樣想逃跑。他害怕了這種一天比一天更壞的日子。他覺得他已經看不到任何光亮了。

  把皮帶拴在管道上的那一刻他一定去意已決。他或者想就是不自殺,他們也會在他自殺之前就殺了他。於是他開始欽佩孟斐的勇氣,不,不單單是勇氣,還有她的明智。這樣孟斐就成了他的榜樣,包括她所選擇的這種死亡的方式,讓他才能夠如此不費籌謀地亦步亦趨。

  然而這樣的結束以及結束的地點,卻給教務長的家庭帶來了更大的羞辱。因為那就等於是承認了他和孟斐之間的關係,公開了他對孟斐的感情。他們不能同生,但願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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