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 |
七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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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狂喊著。然後她覺得她徹底垮了。這是個根本就無法面對的現實,她終於為她的愛付出了這可怕的代價。就為了森要娶薩妮?值得嗎?她就生下了這藍眼睛的孩子。而且是在森早已離去,是在那麼漫長遙遠的歲月之後。這男孩簡直像奇跡一般。這奇跡使女人在慘烈的疼痛過後,陷在了深深的絕望中。 女人躺在美以美教會醫院的病床上。她在昏睡中,心裡十分難過,後來她覺出有一支溫暖柔軟的手放在了她的腦門上,然後有聲音為她向天上的主祈禱和祝福。 是S牧師來看她。 女人本想睜開她的眼卻非常困難。她想幸好S牧師沒見到她的兒子,否則他也會大吃一驚的。 那時候女人已開始發燒。她患了產褥熱,那是種危及著生命的產後疾病。她高熱不退,昏迷不醒,在死亡線上掙扎了整整十天十夜。女人的嘴唇就像是龜烈的土地,佈滿血的口子。幸虧女人是住在美國人的教會醫院裡,也幸虧有S牧師天天為女人祈禱。 女人醒來的時候是個夜晚。當她得知她已經逃離了死亡的時候,突然覺得她很不幸。女人怕撫養那個有著深棕色頭髮和幽暗的藍眼睛的小男孩兒。女人愛他,但卻非常怕帶著這個會被人們稱作「雜種」的兒子,更怕這個寶貝會毀了她正如日中天的事業和前程。 女人當著S牧師哭了起來,她拖著病弱的身體,驟然跪在S牧師的面前。 女人說,願天上的主慈悲為懷,能寬恕了我。牧師,求您去看看我的兒子吧。看過他,您就會答應我的請求。 S牧師將女人從地上扶起。他說他已經看到了,但孩子是無辜的,他只帶著像所有的人類一樣的原罪,主會救贖他可憐的靈魂的。 女人又說,牧師,請把我的兒子帶走吧。我把他獻給教會,獻給您。答應我就讓他和慈嬰院的孩子們一道長大吧,讓他在您身邊過最好的生活,讀最好的學校。我會不斷地向教會向慈嬰院捐錢的。我有錢,有很多很多的錢,但我卻無力撫養他。他會毀了我的一切,也就是毀了他自己。他和我在一起,我們只能是遭受苦難和不幸,因為我不是一個好媽媽。牧師請你告訴我主會原諒一個女人狠毒的心腸嗎? 女人離開美以美教會醫院時,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她孤孤單單地回到了朗園。走進朗園之後,她才覺出她確實是孤單的。她的肚皮是癟的,兒子沒有了,而朗園的房間又太多了,每個房間都淒冷而又空蕩。夜晚僕役們回到地下室,朗園就更是上上下下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了。 她走來走去,上樓下樓。直到此刻才覺出她是多麼多麼想念兒子。而在此之前,她只是想著該怎麼把他推出去。她甚至都沒有想過該給他起個名字,就匆匆地拋棄了他。女人懊悔不已,傷心至極,而此世間,唯有這個男孩兒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他們曾經是一個整體,直到他誕生,到他被分離出去的那一刻。女人孤獨地哭著。她誰也不想她就想她的兒子。她拋棄了她的生命她的骨肉,這是她此生最最不能原諒自己的一件事。單單這麼想過就是罪惡,何況她已經這麼做了。 女人徹夜不眠。她想天一亮就到慈嬰院把她親愛的寶貝抱回來。 然而這只是夜晚的想法,因為夜晚太淒涼。第二天早晨,太陽升起並把它強烈的光透過窗紗照射在女人的床上時,女人便改變了想法。她坐起來,穿好衣服。她想她又可以精力充沛地回她的銀行去了,便驀然感到興奮無比。 女人終於又車輪般飛旋在羅斯福大道上。她的銀行業務一直保持著發展的勢頭。她春風得意,又智慧非凡,很快成為那條金融街上的金融皇后。她的崇拜者很多,而她的血很冷。她仿佛沒有七情六欲,也不懂世故人情,她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成為最優秀的女人,就是擁有金山銀海。 這樣,直到趕走了日本人,直到連國民黨也將逃離大陸。 女人想不到她竟會敗在國民黨的手裡。國民黨政府在搖搖欲墜之時,甚至連對女人這樣的一向支撐著國民黨財政的銀行也不肯放過。先是市制在幾個月內一改再改,使女人銀行的資本無形中大大貶值,而最後的《國民黨財政緊急處分令》,使女人銀行中存儲的黃金和美鈔,幾乎盡數被國民黨即將逃亡的政府繳兌一空。無論女人想出怎樣的方式擺脫危機,她終於是回天無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財產被迅速吞食。女人山窮水盡,欲哭無淚。 女人在成百上千前來提款的人們面前,只好冷漠地宣告破產。 然後,她穿上黑色的大衣回到了朗園。她囑咐職員們將所剩無幾的銀行全部資本,包括銀行大樓,統統用於應付擠兌風潮。她要滿足她的儲戶,她什麼全部不要了,只要信譽。她要在不欠任何人的情況下,坦坦然然的失敗。她這樣想的時候就想到了吊在房梁上的清清白白的老爺和他的遺訓。在她和老爺遭受同樣的厄運時,她才覺出來老爺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女人連本帶息償還儲戶們的錢財之後,又用全部的私人存款作為返職金,十分優厚地發散了那些與她同舟共濟多年的銀行職員們。他們是流著眼淚告別銀行告別他們的女老闆的。女人最後離開銀行大樓,獨自一人在此呆了幾個小時。她說,我爭取過了,我盡了力,但我最終還是沒能保住你。 女人退了出來。 從此她不再有銀行,不再有財產,不再能到羅斯福大道上來。她只剩下了朗園,就像老爺死時那樣。 女人是回到朗園之後才真正平靜下來的。那牽牽扯扯的東西驟然如風捲殘雲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女人突然覺得輕鬆,覺得無事可做。朗園依然格外淒清,於是女人想她身邊該有個什麼人做伴兒。她驟然想到好的兒子。是的,藍眼睛黑頭發的兒子,也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她記得的樣子只是他在繈褓中的時候,她需要他,畢竟他是她的骨血,既然她的事業已經失敗,那麼她就不再怕帶著他了。 女人這樣想著,即刻乘車去了衛斯理教堂。走進空空蕩蕩的教堂之後,才知道S牧師已經帶著家人逃往香港了。女人像被雷擊一樣,轉而又飛快地跑向了美以美教會的慈嬰院。女人在那裡看到的是一番逃難的景象,就像當初美國領事館撤走時一樣。 美以美教會醫院的門口,正停著無數輛裝運醫療器械的卡車。人們在搬運著所有他們能帶走的東西。而慈嬰院的美國嬤嬤們則在向過往的行人發送嬰兒。他們像兜售商品一樣地把那些只有幾個月的嬰孩兒,硬塞進過路人或是看熱鬧的中國人的手臂中。他們在強行推銷著這些幼小的生命。她們對人們說,收下這些無辜的孩子吧,主會記住你們的。 女人飛快地向慈嬰院裡跑。她不知她的兒子是不是已被人領走,那她將永遠失去她的骨肉了。她找到了院長嬤嬤,她問這裡是不是有過一個藍眼睛黑色頭髮的男孩子。 嬤嬤問,你是來找小S·森嗎? 小S·森?是的是的是的,小S·森他在哪兒,我是他的母親我要領走他,他是我的兒子是我的骨肉。 院長嬤嬤拿出了一個信封,她說這是S牧師留給你的,他已經帶著小S·森到香港去了。 到香港去了?我兒子也去香港了?不,這不可能。 是的,孩子確實已經走了。我們也要走了,幾天後我們也會回美國了。 不,院長嬤嬤…… 女人讀著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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