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 |
六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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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在站起來的那個瞬間,突然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她說孩子,我的孩子……女人感到了腹中的一陣強烈的騷動。 比起蕭烈的匆匆火化,蕭東方的葬禮就體面得多了。所有的親屬,除了烈以外,都穿著黑色的衣服前來為他送行。儘管他的子女們並不十分憂傷,但是他們前來送行的本身,就說明了一種他們之間無法改變的關係。他們認為,能為父親這樣所剩無幾曾出生入死過的老人送行是一種榮耀,但畢竟蕭東方耀武揚威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於宇建叱吒風雲的時代都已經過去了,那麼,誰還會總是虛無地陶醉在蕭東方那穿滿彈孔的功勞簿上呢?儘管他是他們的父親。在火葬場的葬禮大廳中,蕭弘代表所有子女的發言就說明了這個意思。他說他們緬懷父親,而更重要的,是他們要自己多長本事,努力地在這個嶄新的時代中生存發展。顯然,蕭弘的意思是徹底地割斷歷史。他們不喜歡人們總是把他們今天的成功同父親昔日的權力聯繫在一起。 然後,蕭東方被送去火葬。然後灰飛煙滅,朗園內家長的時代徹底結束了。殷在子女們的陪同下,把蕭東方的骨灰灑進了橫穿這座城市的一條大河中。所有參加葬禮的人蜻蜒點水般向殷道別。人們離開的速度之快,使殷覺得,原先喧喧攘攘的朗園,轉眼之間就空空蕩蕩了。連孩子們也神出鬼沒地都走了。殷都記不得他們同她告別。只剩下到處是茶杯、煙碟,和默默在那裡收拾打掃的薛阿婆。薛阿婆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仿佛蕭家發生的任何事都與她無關,她只是如常地做著自己的份內事。 殷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她知道蕭家的那麼多房子裡,現在只剩下了她和薛阿婆。她倒是希望葬禮過後家裡能儘快清靜下來。她想安安靜靜地和自己呆在一起,她知道從此只屬她自己的新的歲月開始了。那麼她未來該怎麼生活呢?這時候她便想到了烈。烈在他死前的那個晚上,曾十分誠懇地提醒過她,你應當儘快去上班。殷這樣想著,便非常痛苦地懷念起蕭烈來。她於是走出房門。她上樓。她輕輕走進了閣樓上蕭烈那間很小的充滿陽光的房屋。那是個下午,陽光很強烈,殷在被太陽光照射的時候,身上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殷靠在蕭烈的單人床上。她聞到了一種熟悉的氣味。她想不通為什麼一個生活在陽光裡的人還要去自殺。但她後來想通了。蕭烈死的時候是黑夜。 殷在蕭烈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她對這個房間非常陌生,幾乎從未進來過。但住在這個房間裡的男人竟一直深愛著她,這對於殷來說也是非常陌生的。她在得知這些的時候曾非常恐懼。她害怕繼子這鬱積二十年的強烈感情。她退縮著,逃避著,可還沒有等到這恐懼消失,蕭烈自己就首先消失了。殷是因為烈的死,才為這個孤獨的男人扼腕歎息的,殷是因為這情感的轉瞬即逝,才為這驚心動魄深深惋惜的。殷靜躺在蕭烈的小床上,在那熟悉的氣息中慢慢回憶。 ……烈在她的身後走進了她的房間。烈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她叫住了烈。於是烈疾步走向她並把她抱緊。她已經很多年沒被人擁抱了。她的衣領被撕開,露出了蒼白的胸膛。然後是蕭烈的狂吻。她想掙脫,但是她根本不可能。她低聲喊叫著,烈請求她不要喊。然後她就聽到一個沉默二十年的男人愛的表白。她被感動了。她流著淚,不再喊叫也不再掙扎。她甚至不忍心去推開這個可憐而瘋狂的男人。她開始順從他,也許是想補償點什麼。她慢慢變得酥軟,就在綠色的地毯上。 她經歷了一生中從未經歷過的激情,那是種肉體上的驚心動魄。她被啃咬著吞噬著,她為此而興奮衝動。她主動去做了很多。她根本就不能控制自己。她勇往直前,引導著那場暴風雨。那一刻什麼全都不復存在。只有激情。只有男人和女人的永恆交匯。當她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的是兩個赤裸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她突然感到有點眩暈。她被那個強壯的男人輕輕地抱進床上的被子裡。她一度以為床下的那個男人是她二十年前的丈夫。她為他們父子的彼此相像而感到無比震驚。這太像的事實也令她眩暈。然後她聽到烈說,原諒我,不會再有了,絕不會再有了。然後烈彎腰去吻她。然後她聞到了那種氣味就像這間房子裡的氣味。她突然嫌惡這種混亂的關係了。當她扭轉頭,便看見了烈向外移動的沉重的背影。 就是這些。 殷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 突如其來的愛就這麼突如其來地消失了。殷突然覺得她非常非常的後悔。她也許不該厭惡的扭轉頭。她應當永無休止地去報答烈,應當留下那愛情,那樣烈就不會匆匆地走了,就不會讓她自己留在這一層又一層的空房間裡了。 殷想她是對不起烈的。 自從搬進朗園受盡磨難,她不虧欠蕭家任何人,唯獨對不起烈。她給他的太少了,但己無以報答無以償還。烈死了。殷想她無論怎樣懷念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恩怨都必須把這一頁掀過去。 殷這樣想著便離開了閣樓上蕭烈的房間。她走出門時正看見從樓下走上來的薛阿婆。薛阿婆用一種非常驚訝的目光看著她。 安全局的人是在朗園找到蕭思的。在此之前,他們曾去了瑟堡,又去了蕭思音樂學院裡的家。是大提琴手把他們帶來的。那些人穿便衣。那些人儘管沒有惡狠狠地對思講話,但態度還是很冷酷的。蕭思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也傲氣十足地說,你們要幹什麼?這是蕭東方的家,你們有什麼事?幹嗎一定要找我? 他們說,那就要問你自己了。我們知道這是蕭東方家,也知道你是蕭家的大小姐,但有些事蕭小姐最好能配合。 配合?什麼?我有什麼好配合的,你們這幫人什麼意思?你們給我出去! 大提琴手趕緊走過來制止了氣得發抖的蕭思。他和顏悅色的對蕭思說,他們是為宇建的事來的。 宇建的事?宇建出什麼事啦? 他叛逃了。他已經逃進了德國駐華使館,並提出了避難的請求。 宇建?他去了德國使館?他要求避難?蕭思睜大了驚訝的大眼睛,而且她的眼睛裡頓時盈滿淚水。 蕭思你講講你知道的情況吧。 我怎麼會知道?蕭思的眼淚掉了下來。但她還是很快鎮靜下來,她說對不起,我要去梳梳頭,便走出房門去了衛生間。十五分鐘後,她梳洗打扮成了一個十分典雅端莊的女人,並鎮定自若地坐在了那些便衣的對面。問吧,你們想知道什麼? 蕭思不等他們答話,就逕自說了起來。她說,宇建文革中就住在我家的樓下。他是紅衛兵中叱吒風雲的人物。文革後他被逮捕判刑,出獄後就一直在瑟堡的酒吧工作。這工作還是我哥哥看在老鄰居的份上給他找的。後來我和他在瑟堡的酒吧不期而遇。我發現我竟然依然像文革中那樣崇拜他。到現在我還堅信他是個有思想有才華的人。他畢生所追求的唯一理想就是解放全人類,而他要做想做的事情就是拯救物化的社會和那些墮落的靈魂。他痛恨金錢,痛恨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而他人生的最大的也是最後的願望,就是能到德國去。 是的,他要到德國去憑弔馬克思,他說他若能夠看見那墓便死而無憾。我想,這可能就是他在德國使館要求避難的全部目的。他是個血性男人,也是個過了時的人。他十分脆弱,而且有點神經質。不過他不會給你我的這個社會造成任何危害的,所以依我之見,你們根本就不必去理他,任由他去。他不過是一粒不會妨害任何人的小小的灰塵。這就是我想說和能說的全部,沒有了。我知道這就是宇建的歸宿。他是個只會讓人失望的人。我可以彈琴了嗎?每天上午十點到十二點是我練琴的時間。 安全局的人走了。但他們說他們今後可能再來找她。 蕭思說,那麼好吧,我隨時恭候。 大提琴手留了下來,他站在蕭思旁邊有點不知所措。 你怎麼不跟他們走啊?懂什麼叫屈辱嗎?只有他們這種人會帶來屈辱的感覺,真他媽的令人難忘。男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讓女人失望的。你別呆在這兒了行嗎?你完成任務了,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可是蕭思,帶他們來不是我的過錯。他們找到了家裡。我就是不帶他們來,他們最終也會找到你的。這種事你沒有理由指責我。 對,我不該指責你。有些人就是天生脆弱,比如你,也比如宇建。但你們脆弱的方式不同。你當然沒有能力阻擋安全局,你是想讓我把事情講清楚,或者想證明你是清白無辜的。而倘若我知道宇建的事呢?我是他叛國的同謀呢?那你豈不成了出賣老婆的人啦?幸好我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連預感都沒有。他要逃走的時候並不告訴我,他是怕我看見他的懦弱。本以為從此要和他從事拯救靈魂的偉大的事業,是他在鼓吹這事業有多麼崇高多麼神聖。沒想到他卻臨陣脫逃了。你說說這像不像是一出滑稽劇?一切都跟鬧著玩兒似的,連跑國德國使館要求避難也十分可笑,誰迫害他了,他簡直是個瘋子,是個神經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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