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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可你過去什麼都幫覃幹,一切,包括做愛。算了,算咱們沒緣分。

  萍萍生氣地站了起來,在楊滿是煙頭兒的煙缸裡狠狠按滅了她手中的煙。她朝外走時說,順便說一句,儘管你不肯幫我,我也還是把你當天才。

  是的,你們家的人全都這麼說。那我也順便說一句,未來你選擇模特,一定要以你的腿為標準,不僅僅要長,而且形狀要好看。你看你穿著黑色絲襪的這雙腿,簡直就像藝術品一樣。因此你該格外注意自身的安全。

  楊你還很在行?萍萍拉開了門。

  要不要送送,現在已經十二點多了。

  謝謝。不必了。

  萍萍獨自一人走出去。獨自一人下樓。萍萍的高跟鞋踩在冷冰冰的水泥板上,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萍萍第一次覺出她是被羞辱了,是被一個男人看不起了。其實,萍萍知道她早已經被無數的人看不起了,比如,她的哥哥姐姐,比如覃,比如小S·森。小S·森並不尊重她,更談不上愛。否則,他就不會讓她處在這種大陸情人的尷尬位置上了。但萍萍不在乎這些,不在乎這些人從骨子裡就瞧不起她。但是這一次她在乎了,她在乎楊這個男人,她在乎楊的輕蔑和楊的袖手旁觀。萍萍在心裡罵著,媽的,這些臭男人。她終於走完了漫長的臺階,像下了一座高山。

  萍萍走出楊公寓大門時,一股很冷的風迎面吹來,立刻打透了萍萍的衣服。她穿著絲襪的腿透骨的涼,周身哆嗦著。萍萍站在馬路邊,想不好自己是不是該叫一輛出租車。但是這麼晚了,她又怕坐車反而有危險,所以她決定不坐車了,走回瑟堡去。

  萍萍提心吊膽。大街上遝無人跡。萍萍走得很快。但她突然被一個什麼東西裹住了。萍萍絕望地喊叫了起來。她覺得她最後一眼看到的就是頭頂的那盞很亮的橘黃色的路燈。

  萍萍並沒有被綁架。裹住她的是一件綠色的軍大衣,而裹她的那個人,則是楊。

  楊?

  楊什麼也沒說,而是從背後摟住了萍萍的肩膀,默默地陪著她走回瑟堡。

  萍萍本來想說,其實你用不著這麼殷勤。這是萍萍在面對一切虛情假意的男人的關切時所採用的一貫的語言方式。但是這一次她沒有說。她似乎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多少年來把所有的人當敵人,對有的人惡語相傷是多麼的不盡情理。她總是傷害著別人,讓別人傷心難過,甚至包括對自己可憐的媽媽。

  萍萍想到這些時便流開了眼淚。後來她乾脆停了下來,轉身趴在楊的胸膛上哭了起來。

  萍萍說,我本不想傷害別人,也不想傷害媽媽,可是,多少年來,沒有人管我,我沒有人關心我。我活在那麼多人的一個大家庭裡卻無依無靠,我有爸爸媽媽,可就像個孤兒……

  楊說,別哭了,今後我會幫助你的。

  老爺的葬禮威嚴而壯觀。

  女人尾隨著那輛靈車。她曾發誓要把老爺的葬禮辦得隆重輝煌。她做到了,並且挽救了老爺本已失去的那個銀行。女人知道,其實她舉行這種規模浩大葬禮的真正意義,是要人們重新認識她。她要讓世人知道,她不是個唯唯喏喏、養在深宅大院的小女子,她要繼承亡夫的遺志,把他創立的美和銀行繼續辦下去。女人滿懷深情的在墓邊宣讀她親筆寫下的悼詞,激動陣陣抽泣,而她卻沒有哭。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堅強的女人。在十天的奮鬥與抗爭之後,已經沒有人能再擊垮她。她已經學會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了。

  葬禮的當天,女人便召開了美和銀行新的董事會。董事會上,男男女女,而坐在董事長交椅上的,不是那些男人們,而是唯一的這個女人。

  女人說,銀行的第一個舉措就是代為那些發展勢頭很猛的民族資本企業發行債券。這是名利雙收的事情,是銀行能繼續辦下去的很重要的一步棋。無論董事們反對與否,都要走這步棋,所以她希望大家還是配合為好。女人說,她將保證一年之內,就可將銀行的資本翻一翻,並能使所有的董事們分到可觀的紅利。

  在座的男人們瞠目結舌。往日,他們很少見到這位年輕貌美的二姨太。就是見過,也不是今天這個形象。他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口吐狂言的鐵腕女人,就是曾經溫文爾雅的嫻淑太太。有人甚至竊竊私語,認為老爺屍骨未寒,女人就如此張狂、抛頭露面,實在有失大雅。

  而女人用她敏捷而犀利的目光,早就看透了這些有錢男人的虛偽和狡猾。其實他們很可憐。如果外國人不被趕走,他們將永遠不會有伸直腰杆兒的可能,她利用了他們這一點。利用他們才拯救了銀行,並使銀行轉化為民族資本。未來她只能靠民族的資本賺錢發財。她比他們高瞻遠矚。即已成功地完成了第一步,她對未來充滿了自信。

  女人在宣佈散會前坦然地說,此舉完全是為了繼續使銀行發展下去,以告慰先董事長的亡靈。

  於是,未來的日子就像車輪一樣飛快地旋轉了起來。從此女人結束了終日呆在家裡閑極無聊的麻木的日子。她每天到銀行去。她採取各種方法吸引客戶,擴大資產。她成功地做成了一筆又一筆證券交易,並在其中大獲其利。

  女人覺得慢慢地她已經非常喜歡和習慣這種車輪般飛轉的生活了。她喜歡那條叫羅斯福的金融大道。她的銀行就在羅斯福道的中段,而這條街的兩邊,全是英、美、法、德、日、意、比、荷的洋人們留下來的洋房子。她每天要穿越這些雄偉的建築,然後,像走進宮殿一樣地走進美和銀行的大樓,坐在她董事長的雕花太師椅上。女人因此而感到無比興奮和愉快。這時候女人已經不怕失敗了。無論是局勢的變化,還是戰亂災荒都不再能使女人垮臺。她已經在羅斯福大道上站穩了腳跟,輕車熟路,駕輕就熟。無論受到怎樣的擠兌,她都能化險為夷了。

  女人成長了。她成長的標誌是,在充滿金錢刺激的生活裡,已經不再想念親人了。她的親人不是突然出國就是早早地命歸黃泉,總之他們全都離開了她。女人偶爾會想到,當初如果不是她硬要把薩妮介紹給森,也許薩妮此刻還能在這個城市中,遠遠近近地陪伴她。而女人其實最最懷念的並不是薩妮,她不過是偶爾想想罷了。她滿懷著傷痛最最懷念的那個人,其實是早已棄她而去的太太。女人是最希望太太能在她身邊的,而她勞累了一天之後,最最渴望的是那種來自母親的溫暖。但女人知道這已是奢望。

  就在女人越來越荒疏的感情的生活,就在女人終日與金錢糾纏而日益冷漠怪癖的某一天,她突然發現她身體上的奇妙變化。而當她發現這些的時候,女人的肚子已經微微地向前隆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女人突然驚慌了起來。她這才開始回憶往事。她想到了老爺,同時也想到了S ·森,她此生唯一與之交歡的兩個男人。她想絕不會是S·森,他離開大陸已經八個月了。那麼是老爺?可自從太太死後,女人同老爺也從未一起睡過。但無論怎樣的不可能,女人還是懷孕了,一天比一天變得肥胖臃腫。但她還是堅持著每日到銀行去上班。

  畢竟孩子在出世之前就失去了父親是一件令人感傷的事情。世人因此有了各種傳說。女人慨不理會,正在同她身體裡的另一個生命共同經歷著一種全新的感覺。她覺得她和那個呆在子宮裡的孩子有著一種無比親近的感情。她愛他。她為他祈禱。她盼望自己能平安地把這個寶貝生下來,那樣,她從此便擁有了一個伴兒,擁有了一個真正屬￿她的親人。

  為此有一天,女人去了衛斯理教堂。她非常非常想同那個全能的上帝對話,求他保佑她將要出世的孩子。那是個下午,禮拜堂的大廳裡沒有人。女人挺著她的肚子緩緩地走進,她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在郊外的那個被廢棄的小教堂。啊,天哪!女人想到了罪過。她要求自己忘掉罪惡忘掉以往。她獨自一人向前走,穿越兩旁的木椅,一直走到牧師講道的台前,便費力地跪了下來。她虔誠地閉上眼睛,主啊,我帶著我的孩子來了,你為他祝福吧。

  女人跪著。她覺得主的聲音就響在她的耳畔。然後她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了她眼前那件黑色的牧師的長袍。女人向上望去,終於看到了S牧師那副善良慈祥的臉。這時候女人已感動得淚流滿面。她說我真的聽到主的聲音了。S牧師說,因為主就在你的心中。

  女人被年邁的牧師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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