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女人已經脫胎換骨。出現在葬禮上的時候已全無悲傷。她心裡唯一想著的,是銀行的未來。她的目光很硬,說話的神態也很硬。她成了人們心目中握有實權的鐵腕女人,後來,竟連她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而唯一不變的,是她始終住在朗園裡。

  覃最終還是決定要退出這場競爭。覃之所以這樣決定,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蕭弘在辦好了離婚手續的那一天,問覃,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覃儘管沒有當即回答弘,但她還是在一個徹夜不眠的夜晚,對自己進行了徹底的思考。覃想即或她是一顆星,也已失卻光彩,開始隕落了。公司已經舉步艱難,搭檔也被競爭者挖走,她已經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她來做這個管理人員是個天大的誤會。她的心理脆弱,缺乏應變能力,是個永遠也發不了財的拙劣生意人。說穿了,她根本就不是「下」的料兒。何況她是個已經顯出老態的中年女人。儘管她不願承認這一點,但作為女人她確實大勢已去。作為生意人呢,她也確實毫無前途。覃唯一感到可惜的,是她公司的名稱。她非常迷戀「四季」這兩個字,她認為這兩個字是充滿了詩意、色彩和永恆意味的。

  楊有一天打來電話。那個下午,覃剛剛陪著蕭弘到法院在最後離婚判決的文件上簽了字。蕭弘就是在那個傍晚在那一片很美麗的暮色中間覃是不是願意嫁給他的。那時候,覃和蕭弘正走在一條陌生的鋪滿了黃葉的小路上。而剛巧就在那天的晚上,楊打來了電話。

  覃聽出是楊的聲音時,突然覺得有點猶豫,但是,她最終還是對楊說了。她說,楊,我們是朋友,是這樣,可能……楊,我想我也許會嫁給蕭弘的。

  你說什麼?你答應他了?

  不,沒有,我只是這樣想。楊你知道,我們從小在一起,我們……

  你別說了。

  還有,可能……我也會放棄「四季」的。

  什麼?你這個女人真是瘋了。你想跟別人結婚我管不著,可你怎麼連「四季」都不要了。「四季」還沒到你說的那麼慘,你只要用心就一定能支撐下去。

  說到底不就是個支撐嗎?覃竟然在電話裡喊了起來。我苦心經營,我殫心竭慮,你從來就不能理解我。「四季」本來就是一個很小的很容易就被擠垮的公司,而且,你知道嗎?我已經四十歲了。

  沒有,還差八個月。

  差八個月也是四十歲。我就是四十歲了。我當這個經理不合適。我太累了。我就是不想幹了。楊你用不著為「四季」操心,「四季」是我的,而且現在跟你更沒關係了。我是個女人,我想結婚想過安定的生活,我不想再上班了,我想呆在我的家裡畫畫兒,我想陪我年邁的母親……

  電話叭地一聲被楊掛斷了。

  覃手裡拿著被楊掛斷的電話,突然心裡很委屈,她本不想在電話裡同楊吵嘴的。她覺得楊不通情達理,但又意識到楊是為她好。這實在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他們為了「四季」,共同奮鬥共過患難,他們愛過彼此關切,彼此不能捨棄的好朋友。

  想到這些,覃便又主動撥通了楊的電話,她想告訴楊,她並不想傷害他。但是楊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又掛斷了電話。

  覃哭了,但她還是固執地撥著楊的電話。楊不再接電話,直到那鈴聲響了足足有五十次之後,楊才拿起了話筒。

  楊你不要放下電話,覃立刻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確實不想幹了,我太累了。我也不願意放棄「四季」,我喜歡這個公司,這個公司是我一手創立的。放棄它我已經很難過了。我想把「四季」轉讓給萍萍,然後,由你來經營好嗎?我可以把這作為一個轉讓條件和萍萍談,那樣我才能放棄得輕鬆些。

  那你今後幹嗎呢?就在家當太太?

  或者,我可以到你的公司當服裝設計師?其實那才是我真正喜歡做的事。你說呢?

  楊始終沉默著。最後,他才終於心平氣和他說,其實我知道,無論怎樣,你的事只能你自己選擇。我只是希望你能理智的認真考慮一下你現在及未來的處境。當然,蕭弘肯定能養活你,但是你被養久了,未來是不是能幸福就很難說了。我認為你是個典型的職業婦女。而你沒有了職業也就沒有了生活。是否放棄「四季」對你來說舉足輕重。我認為一個人價值的喪失者是最大的悲哀。

  然後楊平靜地放下了電話。

  覃茫然地坐在沙發上,她知道她已是站在一個人生的岔路口,不知該何去何從。覃覺得一切都很迷茫,看不清楚。「四季」確實很令她煩惱,小S·森的全部精力都已投在萍萍的「大太陽」上了。楊在籌備那個大型的時裝刊物,而蕭小陽和萍萍又在組建一支時裝表演隊。小S·森用金錢為萍萍想做的一切鋪平道路,而這道路又是通向外部世界的。要覃獨自一人同他們競爭嗎?覃曾這樣想過,曾想拚死地抗爭一回。她甚至想借助蕭弘的勢力,重振「四季」的雄風。但是她遇到的卻是一份嵇林靜申請離婚的文件。是蕭弘喝得爛醉,把心掏給她,給她一個等待她表態的替補妻子的位置。於是覃惶惑了。她好像突然意識到了她是個女人。並且已經不再年輕。她不能再錯過這次機會了。蕭弘是誰?他不是楊也不是什麼別的男人。他是弘。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們一千次失之交臂。

  他們一直把彼此的喪失當作生命中最苦痛的經歷。他們不願再失去了。覃知道當蕭弘請求她的時候她無法拒絕。但是,她在那一刻還是想到了楊,楊也給過她很多快樂的時光。但畢竟楊不是蕭弘,楊是可以離開的。而蕭弘無法拒絕,因為他們有共同的背景,那就是朗園。她和蕭弘的故事已經太漫長也太艱辛了。在離開了楊、離開了嵇林靜之後,他們都不想再等待了。為此覃可以犧牲一切,包括「四季」。她希望能有一個使蕭弘感到溫暖寧靜的家,而換取這個家的代價,只能是她人生中「四季」時代的結束。哪怕楊那麼好心地勸阻她。

  覃終於不再踟躕。

  她幾乎是平生第一次,主動把電話打給了蕭小陽。她很直率他說,我不想幹了,我想轉讓「四季」,轉給萍萍。我想你和咱們的董事長小S·森先生都不會有什麼意見吧。但有個條件,保留我公司的名稱,也就是「四季」這兩個字。我想,你們也不會有什麼意見。我已經決定了。我等著你們的結果。

  覃放下電話,驟然覺得輕鬆己極,像卸下了一個十字架。突然她又像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一樣,立刻把電話打給了蕭弘。她對蕭弘說,我們結婚吧。

  魚依然披著漁網,滑溜溜地蹭進來。他坐在覃對面的椅子上,問覃,我們是不是最後一次走進這間玻璃房同你對話了?

  覃把臉對著國內部的設計大師,覃說,也許吧,我確實已經在考慮交出這間辦公室的鑰匙,我力不從心了。

  那我們呢?魚問。

  你們依然在你們的崗位上。什麼也不會改變,甚至,你們的工資待遇會更高。我已經和將接手「四季」的人談過,這一點我請你們放心,而且,也許今後你們的機會會更多。

  什麼機會

  發展,發展的機會。真的,我的能力已到頭兒了。

  魚突然摘下他的帽子高高地揚了起來,並不停地晃動著,他的腦瓜亮得像電燈泡兒。

  你幹嗎呢?覃問著魚。

  我這是在發暗號呢,這就說明我們得到的消息是準確的,我們為你惋惜,同時,也會採取行動。

  這時候徐娘打頭走進來,她依然穿戴妖冶迷人,但卻一臉的氣急敗壞。她一進門就大聲嚷嚷,覃我們本來就非常信任你,想不到你不聲不響地就把我們賣了。新經理是誰?是那個不要臉的妓女蕭萍萍?還是那個賣國求榮的叛徒楊?這是我們全體設計人員的辭職報告。二十個人全都簽了字。我們不是商品,不能任由你們買賣。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我們是愛「四季」的,我們是跟著你闖過來的,你苦心經營這一份產業容易嗎?幹什麼你偏要放棄呢?

  覃說,我們是朋友,可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呢?覃說著突然捂住臉哭了起來。

  有什麼難言之隱嗎?魚關切地問,我們一直認為你是個無比堅強的女人。

  覃,別哭,是不是因為楊?我們都聽說他又跟那個小妖精攪到一塊兒去了,這個背信棄義的傢伙。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為他哭,更不值得留戀。想報復他的唯一辦法,是發奮把咱們「四季」辦得更好,你怎麼能自暴自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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