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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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著黑色旗袍。 她拿起電話接通了美和銀行。 她要銀行的營業經理帶上銀行的全部帳目立刻到朗園來。然後,她又把電話打到美國領事館,預約了同詹姆斯會面的時間。 女人似乎變了。她突然變成了另一個女人。她是坐著黃包車帶著翻譯到美國領事館去的。 女人問,聽說再有十天,詹姆斯先生也要走了?船票定好了沒有?是不是詹姆斯先生也捨不得離開這片到處是黃金的土地呀? 女人是通過翻譯同詹姆斯長談的。女人說,她正在服喪,因為老爺實在是個太顧及信譽的人了,而他又太熱衷於他的銀行了,他為此而賣掉了全部家產。女人終於看出了詹姆斯目光中的蕭然起敬。於是女人最後請求詹姆斯,不要撤走股份,她會用十天的時間想辦法集資把詹姆斯的全部股份都買下來的。她說她一定能做到,她要把美和銀行也留下。她說這才是她作為遺孀對老爺的最大報答。 詹姆斯已不能不同意。但他說,只有十天,不能再多了。詹姆斯最後又說,他已經在中國蒙受了極大的經濟損失,但是他敬佩她,他願意給她這個最後的機會。 女人從美國領事館出來後,便開始奔走于老爺生前友好的商人們的家,她穿著黑色的旗袍,披著黑色的絲巾。她冷靜理智地申述著她的想法和請求。她的形象與往日判若兩人。她使人震驚,並使人不得不考慮要配合她出資買下美國人的那個股份。她馬不停蹄,覺得光陰似箭,她已沒有時間做老爺的那個悲悲切切痛不欲生的小寡婦。她認為有責任挽救老爺的銀行和事業,她也有這樣的情感和才能。她因此而不知疲倦地四處奔走,八方遊說。 當集結的資金已經開始接近詹姆斯提出的數字時,女人在一個深夜回到了朗園。她坐在樓下客廳的沙發裡,深深地喘了一口長氣,她想睡了,她累極了。但是,她突然想到了老爺的葬禮。雖然已派人專門籌備,但她確實很少過問,也從未走進過停放著老爺的那間屋。 女人把舉行葬禮的時間安排在詹姆斯離開大陸的那一天。就是那個第十天,女人想無論成敗,她都能向老爺有個交待了。 於是女人開始上樓。她踩著木樓梯上時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女人走進老爺的房間。燭臺上的燭光搖曳著,淌著慘白的蠟淚。 女人走過去輕輕掀起了那塊白布。她看見了老爺那張蒼老而又蒼黃的臉,那張女人很熟悉,自從太太死後便再無生氣的臉。女人用她的手輕輕觸摸著老爺的臉頰。女人想,她確實懷念這個男人,她是他看著長大的,她同他有很深的感情,但那決不是愛。她真正愛過的早已遠去,她甚至不知道她正在承受著怎樣的磨難。她就是為了這個死去的男人而離開她愛的男人的。而現在,連這個男人也捨棄了她。她從此無依無靠。她獨自一人生活在這偌大的朗園裡,她就像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孤兒。 女人想到這些傷心萬分。 她傷心地坐在那裡,傷心地守護著老爺。夜已經很深了,她依然沒有走。然後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有僕役來報,說衛斯理教堂的S牧師來了,就在樓下的客廳裡。 女人很驚詫。她不知這午夜時分為什麼會有S牧師來訪。女人也很惶惑,不知該怎樣面對這個森的父親。自從森結婚赴美,她就再也沒見過S牧師了。為了斷絕森,為了斷絕一切同森有關係的人和環境。她想忘卻,因為森已經不存在了。 女人輕輕走下樓。她看見白髮蒼蒼的S牧師就站在客廳的中央。她請他坐下,然後,S牧師就用最感人動聽的聲音說,孩子,你不要太悲傷了。 女人望著S牧師,顯得有點茫然。牧師善良的暗藍色的目光照射著,女人覺得她突然想哭了。她已經眼淚汪汪,但是終於忍住,她問牧師有什麼事? 然後牧師便掏出了一個很大的袋子。袋子裡裝的是叮叮噹當的現洋。現洋的數目很大,S牧師把它嘩啦嘩啦地全倒在了客廳的茶几上。然後牧師說,孩子,為什麼在這麼關鍵的時候不來找我們,我知道你遇著麻煩了。 女人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她非常感動。她跪了下來,就跪在牧師的腳下。 女人說,她不能要教會的錢。那錢是神聖的,是獻給基督的,是為了修建天堂的,她怎麼能拿天堂的錢呢? 不,牧師說,這不是教會的錢,這錢是S·森的,他要我送來的。 S·森?女人睜大了淒豔的眼睛。她仿佛已經有一個世紀沒聽過S·森這幾個字了。沒有人再提起他,仿佛他已真的不在世間。S·森,S·森?他怎麼會知道?他在哪兒?不不,我不能要他的錢。我有辦法。我能擺脫困境的。牧師,你把錢帶走吧。 牧師開始穿他那件黑色的大斗篷。牧師在臨走前說,孩子,其實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做的是一件讓上帝喜歡的選擇。接受S·森的幫助吧,就算是他的悔過。 牧師…… S牧師披著黑衣走出朗園並消失在黑夜中。他就像個神秘的幽靈,但卻是神聖的使者。 就在詹姆斯準備著乘坐領事館的汽車赴港口的那個早晨,就在詹姆斯所允諾的第十天的最後五分鐘,女人帶著詹姆斯要求的現洋按響了美國領事館的門鈴。 女人看到的是一片逃竄前的狼藉景象。那景象很淒涼,也很令人恐慌。女人把裝錢的皮箱遞給了詹姆斯。 詹姆斯沒有數皮箱裡的錢數,甚至都沒有打開箱子。他只說他相信並欽佩女人,他還堅信女人日後會成功的。然後他們共同簽署了一系列有關文件。然後詹姆斯提著錢箱,匆匆地跳上了那輛敞篷吉普。詹姆斯是逃離這個海濱城市的最後一個美國人。當汽車已經發動時,詹姆斯突然大聲問,葬禮什麼時候舉行?這時候車已經開始向前滑動了。女人也大聲回答,今天,就在今天,一會兒…… 那車風馳電掣般地開走了,駛向港口。 女人不知道詹姆斯是不是聽到了她的回答。但是女人看到了越來越遠的詹姆斯摘下了他的帽子,金黃色的頭髮隨風飄舞著,女人知道,那是詹姆斯在向老爺致哀。 女人就那樣站在美國領事館的白色石階上。秋風卷著蕭瑟的落葉,女人想,就這樣,一個時代凋落了,而一代人也凋落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就像這些落葉一樣,成為了過去,而就在這季節的更迭之中,她竟然即將登場,成為美和銀行的新老闆。女人想,這就是時世的變遷吧。 女人走下石階。 腳步堅毅,她要去參加老爺的葬禮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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