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六十一


  蕭思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經變得非常可笑了。你是要我像那個瘋子宇建似的,仇恨這個發展中社會的一切,但這是白日做夢。我從沒有失去過什麼,我從這個社會得到了無數的機會和好處,所以我不罵,我的心態是平和的。但那個宇建不同,他失去了他曾經擁有的一切。但讓我不明白的是,你怎麼會這麼沒頭沒腦地跟著他瞎跑瞎撞?願意聽我一句奉勸嗎?最後自取滅亡的,只能是你,你們。

  大提琴手狠狠地摔門而去。他下樓的聲音很重,思知道,那是為了證明他是個男人,他有男人的力量。蕭思想,顯然這個男人不願接受她的思想,他一定會繼續兇猛地出賣他的藝術,就像妓女出賣身體一樣。藝術無非是一種技能,而可能對於大提琴手來說,金錢才是真正的價值。蕭思覺得她也越來越不理解丈夫了,所剩的只是同情。她同情這個陷在金錢的深淵無力自拔的男人。

  沒有匆忙離開餐廳的有殷,還有烈。

  殷獨自坐在桌前,手裡依然拿著那幾個存摺。她流著眼淚,覺得家中所發生的這一切很讓她難過。她不看遠處暗影裡的蕭烈。她知道烈沒有走,就在那裡看著她,他也許想陪她說說話。但是,殷覺得在這樣的家裡,還能有什麼可說的呢?

  他們各自呆在那裡。

  最後還是蕭烈說,你回去休息吧。

  這時候殷才抬起頭。看見酷似蕭東方的烈,她的心頭一陣悸動,那是種非常非常難受的感覺。

  然後,殷緩緩地說,蕭烈,等你爸爸的葬禮過後,我想就搬回建國巷去了。

  不,那怎麼行!

  我恨這個家。好像蕭東方在這個家裡只有我一個親人。沒有人真的悲傷。流淚被當做是可笑的。每個人都是冷血動物都有一顆冷酷的心,要不就是彼此侮辱和咒駡。二十年來,你們也一直這樣對待我,因為我是繼母我是外人。但這一次,蕭東方畢竟是你們的父親,他生養了你們,給了你們生命,還有,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學校最好的工作,你們誰沒有從他那裡得到過好處?可是他死了,你們卻誰也不傷心。蕭烈,這就是你們蕭家子弟的本性嗎?無情無意,忘恩負義,真是太可怕了,連一點兒親情都沒有。我們建國巷的人是從來不會這樣冷酷地對待親人的死的。

  殷,蕭烈在沉默了很久之後,終於說,是因為父親從來就沒有真正關心過我們,也沒有真正關心過你。他誰也不愛,只愛他的權力。他只會做官,想著怎麼升遷,怎麼運用他的權力,殷你難道認為他是個有感情的人嗎?

  蕭烈,連你也這樣?

  何況,他死了,悲痛能使他復活嗎?連你也不能永遠這樣下去,你應當去上班,鼓起勇氣過未來的日子。

  但是我忘不了他,我……

  回去休息吧,我陪你上樓。蕭烈走過去拉起了殷。他說,你不能總是這樣,不吃不睡。

  他們上樓,推開了殷和蕭東方的房門。

  蕭烈送他的繼母走進去。他轉身的時候,突然聽到殷說,烈,你陪我一會兒,這裡太冷清了,我怕一個人呆著。

  烈停住了向外走的腳步。

  他突然扭轉身並突然疾步走向他的繼母。

  他走近她。他毫不猶豫。他猛然間摟緊了眼前的這個女人。

  這個父親的妻子。他的繼母。這個他日思夜想的偶像般的女人。

  此刻的蕭烈已不能控制自己。無論殷怎樣拼力掙脫,低聲喊叫著,烈都緊緊地把她摟在胸前。烈絕不放開她。烈想他對得起蕭東方了。他等了二十年了。他難道不能去愛一個寡婦?烈瘋狂地吻著,這個他夢想多年的愛。他親她的嘴唇,她的臉頰,她的脖頸,和黑色衣領下雪白的胸膛。像火山爆發一樣,那熔岩灼熱地噴湧著。殷被裹挾著,燒烤著。她根本就無法擺脫這個兇猛的男人。這個男人瘋了,他的力量是鬱積了二十多年的欲望的勃發。烈不再沉默。他用野獸一般低沉的聲音在殷的耳邊說,你必須允許我,否則我就只有死。我愛了你整整二十年,我從第一次在課堂上見到你,就發誓把要把你娶回家。可是,父親搶走了你。你懂嗎?整整二十年。二十年的剪熬這對於一個男人夠長了吧。你必須允許我。今後不會再有了,你相信嗎?

  殷在這突如其來的激情中慢慢變得順從。而蕭烈的話使她流著眼淚聽憑了他。殷的意識正在慢慢變得麻木。她突然很熱,口乾舌燥。她費力睜開眼睛,她看見了正緩緩走出她房間的蕭烈,她看見了那個沉重的背影。

  殷不知道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躺在了被子裡。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激情。房間裡灰暗而空蕩。殷難過極了,也莫名其妙地非常不安。

  然後殷睡著了。

  她睡得很沉。

  她是第二天清晨被薛阿婆叫醒的。

  她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薛阿婆那張驚恐萬狀的臉。薛阿婆的手正哆哆嗦嗦地指著三樓……

  老爺把自己吊在了三樓的房梁上。

  女人醒來的時候讀到的是一張長長的遺書。老爺已溘然長世。僕役對女人說,老爺的屍體已被從房梁上摘取了下來,並已停放在了老爺他自己房間的那床上。

  女人不懂這是為什麼,不明白好端端的老爺他為什麼要尋死。當然女人雖呆在家裡,但她也還是在報紙上讀到了國人反帝的呼聲,並且也知道在這反帝的浪潮中,美國人正一個一個地被趕出中國的領土。女人當然支持這場鬥爭,她自己也深懷著民族的正義感和中國人的良知。只是,她同時也本能地意識到,這場鬥爭對投身於洋務運動的老爺來說,肯定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但是她估量不出這打擊究竟有多麼大,她也看不見美和銀行門口擠兌的狂潮。顯然,老爺已無路可走。

  女人在早晨的陽光下讀那一紙遺書。清晨便有反帝反封建的遊行隊伍席捲而來,把寧靜的麥達林道攪得天翻地覆。老爺的遺書中沒有一絲感情的色彩。老爺一向是不講感情的那種人,他只是坦率而如實地描述了他慘遭損失之後的真實的心境。

  老爺說,再過十天,連詹姆斯這樣的美國人也要離開中國了。詹姆斯提出要提走他的全部資產,這一條足以使美和銀行倒閉。而銀行的客戶們為了不受損失,從反帝遊行的第一天起,就開始排著長隊,要求取出他們的儲金。老爺為此已想盡辦法,甚至不惜高息貸款,借了大批現金以抵擋排山倒海的擠兌風潮。他被兩面夾擊,四面楚歌,並已回天無力。最後,為了一個銀行家的信譽,他已把他所有的個人資產,包括銀行大樓和他在其它行業的股份全部抵押了出去,唯一只留下了這座朗園。老爺說他是為她才留下朗園的。除了她,老爺表示出對這個可憐的同朗園一道留下來的女人的關切,老爺首先教誨女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他說只有這樣,你才能永遠不會失望。老爺又說,朗園很大,你可以把一部分租出去,這樣,單靠租金你也可以生活了。他對女人講這些的時候,仿佛女人很小,還只是個繼承了朗園而又不知該如何對待朗園的小女孩兒。

  女人沒有流淚。她很冷靜地把那封遺書收藏進她的首飾盒,然後走到樓下的客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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