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但我一定要說,萍萍,來我公司上班之前,最好能戒掉你的煙。

  這恐怕不那麼容易吧,你不是也抽煙嗎?

  我只是偶爾才抽,而你幾乎是每時每刻每分每秒,太多了,秘書決不能是你這種形象。

  可是我苦悶。

  要是以你的苦悶為標準的話,那麼這世間就沒有人不苦惱了。好了,萍萍,就這樣你上樓睡覺去吧。

  覃把萍萍送到走廊。她看著萍萍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然後回到房間,打開窗子,一任夜晚的冷風在她的房子裡穿過,卷走萍萍留下的那溫暖的混濁的氣息。覃覺得她確實不大懂萍萍他們這一代人的苦惱。她像萍萍這麼大而且終日在地裡幹活兒的時候,每天很累但仿佛並沒有萍萍這麼大的苦惱,以至要終日吸煙才能排遣。

  覃沒有騙萍萍。她今晚回來很晚確實沒有同蕭弘在一起,她是被楊請去吃了一頓很不錯的晚餐。那是個很幽雅的酒店,在溫暖的燭臺。她在餐桌上和楊探討了「四季」服裝展示大廳以及他服裝加工故事的事。她希望楊能以全副精力和他出色的才幹,在最短的時間裡把這兩件事情全辦好。她寄希望于楊。她不知道,她可能對她並不太瞭解的這個男人的期望值太高了,覃在餐桌上意識到,顯然,一種新的夥伴關係開始了。她為此而興奮,她說她之所以接受楊的邀請,是因為楊在接受新任務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落實。結果,到了傍晚公司下班的時候,楊便已經寫好了那份可行性報告了。報告裡充滿楊的大膽的創意。覃真的很滿意。覃說楊,你晚走一地兒行嗎?我們來探討一下這個方案。

  而楊則遠遠地站在玻璃門邊不肯走進來。楊說,老闆,你看確實已經到了下班時間了,而且我也確實非常餓了。我根本不可能餓著肚子和你在這間玻璃房子裡討論什麼方案或是報告,眼睜睜地看著我那些可愛的同事們去吃飯。那樣,你將無法聽清我有氣無力的語言而只聽到我肚子裡發出的強勁的鳴叫聲,你想……

  覃站起來穿她的大衣,覃說你不用說下去了,我記得上午你曾邀請過我吃晚飯。我可以為你創造一個美麗動人的晚上,那是為了「四季」未來的光芒四射。走吧,讓我的那些勤勞的雇員們慢慢地下班去吧,現在,接受你的邀請是當務之急,況且,我也真有些餓了。

  很好,這樣我們的對話就有點莎士比亞的味道了。覃,我發現你很聰明。

  我的意思是,你必須把服裝展示廳和工廠的事辦好。

  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四季」。然後他們就到了楊稱之為本市最幽雅最藝術也是最虛偽的一家西餐館。這個酒店很名聲自然價格也就昂貴。酒店的院子裡歐洲中世紀時的鄉村景象,風車和啤酒桶,然後,鮮紅的簇絨地毯鋪遍了餐館的每一個角落。覃竟沒有來過這裡。楊於是略表驚訝。他們上樓時楊說,這裡顧客的的規格很高,他們都是發了財的,所以一個個道貌岸然,高雅得無論與倫比,好像他們是坐在巴和黎的塞納河畔,而不是麥達林道的這個中國的餐館。

  覃微笑地坐下。她覺得聽著楊幽默的話語很開心。楊是那種使人輕鬆的人。這時候有一男一女穿著黑色的衣服走進來。男的拿著小提琴女的提著大提琴。他們穿過餐桌走過去,走到為他們安排的那兩個大凳上坐下來。他們調音,很輕柔的。然後他們對看一眼,溫婉而悠揚的樂曲便響了起來。但卻像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鳴奏。楊說,是因為安上了弱音器。一支支淒切而深沉的曲子。是覃所喜歡的那些小夜曲。覃突然覺得這種環境使她很感動。她目不轉睛地看看那一對拉琴的人。他們很專注。覃有一陣竟恍惚覺得她此刻真是到了古老歐洲的某個地方,那是個令人神往的所在。但是覃馬上又想到了楊的話,想到了楊諷刺的那些風流雅士們。覃便笑了。

  咳,說說你到底愛吃些什麼?

  隨便,我沒什麼不愛吃的。

  那個晚上他們在那個幽雅的環境裡喝了酒吃了飯。他們酒足飯飽後依然留在了那裡。他們在那裡緩歌慢舞。那個晚上,覃的大腦確實已經被麻醉。她需要認真地想很久,才弄得清楚楊在她耳邊說的究竟是什麼話。她甚至連楊把他粗糙的臉貼在她的臉上都渾然不覺。她有些眩暈,又好像不大想離開。覃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輕鬆而且是毫無理智也毫無戒備地放任著自己。覃不知這是不是可以叫作是天性的解放。他們在那家酒店呆到了很晚,到了不得不回家的時候。覃走路已經搖搖晃晃了,楊自然要求充當騎士送他美麗的女老闆回家。楊攙扶著覃。楊很清醒。他們走在很冷的夜晚的麥達林道上,這裡離朗園並不遠,但他們卻走了很久。

  一陣陣冷風慢慢使覃清醒。覃喋喋不休。她說她已經看見朗園的燈光了,她說她覺得臉很熱,她的周身在發燒。覃又說,她想哭,有一年在鄉下,我們在春節的時候回不成家,大家就這樣聚在一起男男女女的醉成了一片。我們哭。覺得世道不公。我想念媽媽,卻不能見到她,我們隔得那麼遠。覃又說,楊,你說像我這樣已經到了這把年紀的女人,還能有成功的可能嗎?我有點不信。我可以幹了「四季」是個誤會。真的,錢有什麼用?我不喜歡錢,也不在乎發財,誰也不能把錢帶進墳墓。

  其實發財不過是個過程,這個過程無非是證明了一個人的能力罷了,除此一點兒意義都沒有,覃還說她曾看過一則幽默的故事,有兩個女人在爭搶一個男老闆的女秘書的職位。老闆要兩個女人都去為老闆弄兩張飛機票來,結果,精明強幹的女人為老闆弄到了,她就成了女秘書,而老闆卻帶著另一個不精明強幹的女人度蜜月去了。很荒唐是吧,還有點悲哀,但誰又能保證同老闆結婚的女人就是個幸福的女人呢?她無非是能在晚上同那個男人睡睡覺罷了,而那個老闆的大多數時間還是要同那個女秘書在一起的,你說對嗎?楊,你理解這個幽默故事中深邃的含義嗎?

  他門在深秋的夜晚沿著深邃的麥達林道一直走到朗園的門口。

  覃說,再見,楊,謝謝你給了我一個美好的晚上,我不會忘的。

  然後覃看著楊返身離去,他的強壯的身影正消失在黑夜中。覃覺得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清醒,因為她終於意識到了,整整一晚上,她竟並沒有同楊好好地討論那份項目的報告。她想去喊回楊。但楊的背影在轉瞬之間已經徹底地消失了,徹底地融入了黑夜。

  覃於是獨自回到了朗園。她見到萍萍又送走了萍萍。酒醒之後,覃的腦袋昏沉沉的。覃在房間裡轉來轉去。

  她關上門窗。她披上外農坐在桌前,在昏暗的燈光下開始一頁一頁地翻看著楊的那份報告。覃再度認定楊是個不可多得的合作夥伴。她今後需要有楊這樣的夥伴在身邊。覃這樣想著的時候,還沒有意識到其實她已被她的公司異化了。

  又一條魚死去。

  這是誰也無法挽回和改變的現實。

  那紅色的金魚睜大著死亡的黑眼睛,側著身浮在水面上。殷甚至沒看到它苟延殘喘的時刻。但殷還是無限感傷。她想那魚一定在暗夜的水裡無聲無息地掙扎了很久,它一定死去得很疲憊。殷在看到那條死去的魚時,下意識地回頭去看睡在病床上的蕭東方。那是個清晨。她不想讓蕭東方知道任何關於死亡的事情,哪怕是一條小魚的夭折。但是殷扭轉頭遇上的卻是蕭東方消瘦的臉上那炯炯有神有的目光。這已經是這個病中的男人唯一能顯示他生命力和勇氣的地方了。殷的心裡於是更加感傷,是一種絕望中的感傷。但是,她決定無論是怎樣地不幸,都將由她一個人來承受。她唯一希望的是她的丈夫不要死得太痛苦。

  蕭東方的高幹病房內養滿了花草藤蔓,一片碧綠生機盎然,這春天般的景象給了蕭東方無限慰藉。這是他在崗位上時從來不屑的,殷想病中的蕭東方定然是渴望生命的,否則,他那天不會大發雷霆,說他的這間病房就像個到處擺著儀器掛著瓶瓶罐罐的試驗室,他不想住在這裡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裡。於是,殷才當即跑到花鳥魚蟲的市場上,為這個被病折磨著的男人搬來了龜背竹、君子蘭、吊蘭還有這個盛著十幾條五顏六色鮮活生命的魚缸。從此,蕭東方陷在了滿眼綠色的春天裡。

  但這虛假的春天終究不能改變現實。秋天的窗外,是一片片樹葉凋零的景象,於是蕭東方繼續發怒。他弄得殷有時甚至無所適從。殷總是小心翼翼。她就那樣百般耐心地守在蕭東方的床邊,每分每秒地看護著這個她生命中的唯一的親人。也許他們很多年來實際並不相愛,但他們是夫妻,彼此盡著夫妻的責任和義務,所以他們是親人。因此殷才總是在門外的夜歇的長廊上獨自垂淚,而把陽光般燦爛的微笑留給蕭東方。但是有一天,蕭東方還是拉著殷的手說,留下你一個人可怎麼辦?孩子們又那麼不聽話。於是殷終於哭了起來。她把頭埋在蕭東方乾癟的胸膛上,她說你不要說這樣的話。而蕭東方則說,其實他全部明白,殷你不要再瞞著我了,我此生能擁有你也就是我的福份了。

  沒什麼?

  是不是魚……

  是的,是一條魚,這些事你不用操心。

  又死了?

  這一次殷真的看見了蕭東方臉上那絕望的神情。殷很難過。殷說,這種事很平常,你不必那麼在意,不過是一條魚,再說這也是很尋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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