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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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個必要嗎?他出獄了,他來找我,他說一切要重新開始他想要一份工作,我幫助了他,就這麼簡單,為什麼要告訴你? 你知道我們過去的感情…… 思,那感情早就過時了,宇建他兩手空空一文不名…… 可我見到他了,他還是個理想主義者。 可你是別人的妻子了。蕭思我勸你還是少去接近他吧,讓他安安靜靜一個人走完他的另一半吧。你也別攪到什麼舊情中去,那對你不好,他到底是個政治犯。 那你為什麼還給他工作。 我幫助他是出於人道,那是另一回事。而你要是陷進去,一定會攪得昏天黑地的。蕭思,別這麼傻。我知道你見到宇建之後會很難過,所以我沒有告訴你。但是聽我說,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已經超越了那個時代並開始了我們的新生活,這是值得慶倖的。而你在宇建的身上能尋到什麼呢?無非是我們已經摒棄的舊時代的惡夢。我們得向前看向前走。我太瞭解你們了。你們一旦攪在一起就只能是往泥坑裡陷,越陷越深。思你答應我,別再來找宇建,否則我就辭了他在瑟堡的工作。那樣,那就真是不會有什麼人再能幫他了。 你這話當真? 好好跟著那個藝術家過你的日子吧,全家人都認為他人不壞,配你足矣。 哥這就是你給我的忠告? 還不夠負責任嗎? 好吧。再見。我回家去了。 蕭思在她豪華而典雅的藝術家的公寓裡走來走去。她很激動也很哀傷。她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她像每天一樣洗過了熱水澡後便獨自一人躺在了那個寬大而鬆軟的席夢思床上。但是這個夜晚她失眠了。她睡不著,輾轉反側,直到天明。思想來想去。她本來以為她已經徹底忘記了生命中曾有過宇建這個人。十幾年後和宇建的相遇對她的震動確實很大,思這才意識到,歷史總是不可以憑空割掉的。往事糾纏著不去,這使蕭思痛苦不堪。而很多年,她已經麻木已經不知道痛苦為何物了。宇建曾是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至今還是。她甚至不再計較宇建的爸媽是工人,不再計較宇建是生長在建國巷的,就像她計較繼母殷那樣。宇建不同。 他是個思想者是個傳奇般的人物,他曾領導著整個濱海之城的紅衛兵勇士們叱吒風雲。他舉足輕重。他發表在中央報刊上的那些氣壯山河的檄文,曾經成為千萬革命青年傳誦的偉大篇章。他並且心甘情願地走進了那個黑暗的佈滿灰塵與蛛網的地下室,並且觸摸了思少女的青春的肌膚並且瘋狂地吻了它們。從此宇建不再理睬他身邊的無數崇拜者,不再理睬那些女紅衛兵女戰鬥隊員。宇建的心中只有一個美麗的女神,那就是他每天都能見到而每天都給予他誘惑的蕭思。 蕭思永無休止地誘惑著他。後來,在一個清靜的下午,在蕭思家空無一人的時候,宇建終於走進了蕭思的房間,並聽她彈了那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宇建無法解釋他當時的激動的心情。他終於第一次不能自抑地摟緊了蕭恩。他說,蕭思你確實很美。美不是錯誤。這樂曲也不是小資產階級情調,馬克思和恩格斯就生活在這些樂曲中,但他們還是寫出了偉大的《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對一切事物都不能一概而論。在這場運動中使我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辯證法,就是一分為二地看待事物。我恨走資派蕭東方,我要號召人民打倒這個革命陣營內部的敗類。但是蕭思你不一樣,真的,有了你我才懂得什麼叫革命者的感情,你就像馬克思終生熱戀的燕妮那樣,願意做個燕妮那樣的革命者嗎? 在那個下午,蕭思想脫掉她的衣服,想徹底地獻身革命。她就那樣敞開著襯衣站在宇建的面前,那傷疤閃著暗紅的光。思緩緩地走向宇建,讓宇建的頭埋進她豐滿而溫暖的胸膛。她的手撫弄著宇建粗糙堅硬的頭髮,雜草一般的。她的身體已經觸到了,那正在勃起的激情。但,終於,宇建掙脫了。宇建堅持了一個革命者的也是一個男人的抑制力。宇建離開了蕭思,他在離開的時候周身顫抖。 後來,思便投身到宇建的理想和行動中。她跟隨著宇建搗毀了一個又一個「資產階級」的黑巢,把一批又一批黑幫送進,「牛棚」。宇建不愧是他那個時代的一個英雄,直到有一天,他鋃鐺入獄,成為罪人。但是他無悔無愧,這是蕭弘最後一次去監獄看過他後說起的。 從此字建銷聲匿跡。 從此新的時代到來。 從此很多年過去。 宇建的出現證明了宇建確實存在過,而且是存在於一個鏤骨銘心的地方。 蕭思一直睜大著眼睛到天亮。天亮以後,思打了兩個電話,第一個是打給覃的。覃接到蕭思的電話時很驚異,因為她們之間仿佛已有半個世紀沒聯繫過了。覃不知道為什麼,後來覃就聽到蕭思用一種非常亢奮的聲音說,我一夜沒睡我一直熬到天亮,你知道嗎?我昨晚在我二哥的酒吧裡見到了宇建。你聽我二哥說起過嗎?宇建出獄了。真沒想到我以為今生今世不會再見到他了可是我又見到了他。於是,像一下子回到了從前。覃你能理解嗎?那時候我只把那秘密告訴了你也只有你才能真正理解我和宇建。他回來了。他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裡。可是覃你知道嗎?我昨晚見他時他冷漠極了,後來蕭弘也威脅我不要同宇建接觸。我心裡亂極了,我很難過,我丈夫巡迴演出就要回來了,但是我卻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我已經變成另一個人,已經不是現在的我了。是的,我要找宇建,我一定要找他,十幾年我有好多的話。 蕭思沒等覃說什麼就放下了電話。宇建的出現使這兩個已變得陌生的女人仿佛一下子又熟悉親近了起來。蕭思知道,無論隔得多遠多久,但覃是她唯一可以傾訴這一段隱私的朋友,所以,她才急不可耐地天一亮就打了這個電話。而覃也並沒有因為蕭思電話的不禮貌而嗔怪她,覃是理解思的,因為她瞭解那個時代的那一段很動人的但又很古怪的心史。 覃放下電話,她想哪一天她也該去看看瑟堡的宇建,他們畢竟是曾很要好也很純潔的朋友。覃也承認,宇建確實是個天才。 蕭思的第二個電話是打給蕭弘的。她有點吞吞吐吐。她說她丈夫經常到外地演出,而她總是一個人呆在家裡所以很寂寞。思很委婉地提到,二哥你不是邀過我到你的酒吧裡去彈鋼琴嗎?我去聽了,你們總是放唱片確實沒什麼意思。你們去買一架好一點的三角鋼琴來吧,我也是一流的鋼琴師,我每晚至少可以為你的高雅的顧客們伴奏二至三個小時吧…… 不行!蕭弘在很乾脆他說過這兩個字後,就毅然放下了電話。 蜂音在蕭思手裡的電話聽筒中響著。思很憤怒。她狠狠地罵道,混蛋,便摔掉了手裡的電話。 思走到床對面的那個穿衣鏡前,在鏡中看她失眠失血的臉。她覺得她不化妝的時候真難看,這可能說明她確實已經老了。她用細長而枯瘦的彈鋼琴的手指在她的臉頰上和嘴唇上輕輕地滑來滑去。她對著自己的臉驚恐萬狀。她想到歲月無情,便撲到寬大的軟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萍萍一直在覃的房間裡等著覃。已經很晚了。房間裡只亮著一盞很昏暗的檯燈,萍萍是坐在陰影裡等著覃的。萍萍在覃的房間裡一根接著一根地吸煙。萍萍把覃的房間弄得烏煙瘴氣,連她自己的眼睛都被熏得很疼。 幾乎已是深夜。確實已是深更半夜,覃才輕輕地推門進來,她沒看見萍萍,但她卻在濃濃煙霧的另一端聽到了萍萍說,我以為你一夜都不會回來了呢。 萍萍? 你和我二哥幽會去啦? 覃說,萍萍幹嗎要學得那麼尖刻?沒見你二哥,他現在只是我三分之一的老闆了。公司裡又來了小S·森,一個香港的商人。這個時代事情總是變化得很快,有時候你甚至來不及變化。說吧,這麼晚等在這兒幹嗎? 我同意先不嫁人而是到你的公司裡去上班。我不在乎工資多少,但,我想要一間住房。我急需離開那個家。 覃脫下外衣。她看著萍萍,然後問:小陽還住在家裡? 是的。現在家裡成了他一個人的天下,我才不留意這個家呢。 你來做什麼呢?覃在黑影裡來回走著,她在想著該怎樣安置萍萍這個女孩兒的時候,腦子裡突然閃過了楊。楊居然在這個夜晚常常跑出來,並且揮之不去。覃要集中精力,才能為萍萍想清楚。但她終於想清楚了,便對萍萍說,我會儘快找到一套公寓房由公司租下來。萍萍,這對於公司來說已經是破例了。但我也有一個條件,你來「四季」之前,一定要先上一個短期秘書培訓班,也是由我來付費。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歡,但你必須去學習,你要到公司來而且希望能有個好一點的工作,我想就是做個秘書了。我們剛好需要一個秘書,你願意試一試嗎? 行啊,就聽你的,只要我能離開那個家。 再有…… 太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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