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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什麼阿姨?

  徐娘走進來。她本來就不多的頭髮高高地向天空聳去,好像被誰拔地而起似的。她的頭髮差一點就碰到了門框。

  瞧,阿姨的髮型是不是能代表最新的潮流,這也是她親手設計的。

  魚你不要討厭,這裡是永恆的燈泡嗎?

  覃說行了,這些我不管,我只是想告訴你們,這兩天我是盡了全力了。

  這些我們心裡有數。

  未來的事情會越來越多。我們手裡有資金了,我們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我要「四季」成為超一流的,所以你們不能只悠閒地坐在你們的辦公桌前設計圖樣,你們要想更多的事,譬如,加工廠、展銷部,總之,我現在需要男人們……

  對不起,覃你最好別這麼說,你應當選擇一下場合,否則……楊打斷了覃,楊的話引起哄堂大笑。

  我就是需要男人們來做這些事。從買房買地到裝修選擇工人等等,用三個月的時間組建一個工貿一體的機構,你們誰對此有興趣?

  無人答話。

  這種事是不是很難?覃問。

  依然沒有反映。這時候覃著急了,覃的聲音有點高,她說,當然了,你們都是藝術家。可我想問一問這屋子裡還有沒有男人。做這種商人的事當然同你們所追求的藝術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何況你們本來是畫油兒畫的,畫水彩的,你們是天才你們本來就有極高的天分,你們來「四季」本來就是屈才,現在又要你們去當企業家,那簡直是在扼殺天才。但是先生們女士們,「四季」已經存在了,「四季」是我們共同的事業,我們要發展,而不僅僅是為了這兒的工資比你們當天才時要高得多。

  玻璃房子裡的空氣立刻變得緊張了起來。覃不知道她還該說些什麼。她有點委屈,好像「四季」僅僅是她自己的,而她一個女人……

  覃你本來用不著那麼激動也用不著說那麼多的話。最後楊慢條斯理地站起來說,男人和女人不一樣,這是個心理方式的問題,男人對他們未來所要做的事包括他是否能做好是要經過大腦認真、周密、審慎的思考之後才能做出判斷的。這個時代不需要敢死隊。我們無非是給你打工,當然你也是打工的,不過,你別著急,這事交給我來幹你看行嗎?至少我有雄渾的體魄。可你是不是就相信我呢?我他媽就三個月不畫畫兒了,連小人兒也不畫了,怎麼樣,行嗎?

  然後楊英勇地環視四周,好像他在為某種崇高的信仰隨時隨地準備獻身似的。

  最後大家一致表示通過。於是大家散去的時候,楊被覃留了下來。

  楊說,你要不要再抽一支?今晚我想請你吃飯,沒有別的騎士吧?另外,我最後再問一個不太高雅的問題,我這樣賣力氣,是不是能加點薪水?

  覃抽著煙望著有點厚顏無恥的楊。覃說如果我不肯加薪呢?

  那或者你再另請高明吧。

  晚飯呢?

  當然請你吃晚飯的事另當別論。走吧。

  蕭思是自己在瑟堡的酒吧裡發現宇建的,是不期而遇。蕭思根本就不知道宇建在哥哥的酒吧裡幹活兒。宇建負責吧台裡各種各樣的酒和飲料。他已經幹得很熟練,而且已經被反復加薪了。那天晚上,蕭思是因為無聊,才來瑟堡酒吧的。她大提琴手的丈夫那些天隨一個室內樂隊到外地演出去了。

  蕭思到酒櫃前想要一小杯拿破崙。因為酒吧裡從經理到服務生都認識她。都知道她是瑟堡飯店老闆的妹妹,而這個妹妹是個鋼琴家。所以思在瑟堡的酒吧裡很隨便,所以思就徑直走向吧台。儘管宇建已顯得蒼老而萎頓,但在幽暗的燈光下還是依稀可辨出當年英姿颯爽的樣子。蕭思很驚異,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輕聲地叫著,宇建,宇建是你嗎?然後她便看到了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宇建有點盲目的眼睛。宇建的目光閃爍不定。他似乎在看了很久想了很久之舌,才認出了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美麗蒼白又朦朧遙遠的女人是蕭思,他因為得知了這個女人是蕭思而變得很慌亂又很惶惑。

  你在哥哥的酒吧裡幹活兒?思坐在吧前的轉椅上。從沒聽哥哥說起過,你來這兒很久了嗎?

  大概有半年了吧。

  都半年了?哥哥怎麼不告訴我呢?

  宇建沒講話。

  這些年你在裡邊怎麼樣?我根本沒想到你還能出來。

  宇建說,其實監獄裡對政治犯還是很好的。我們是因為思想而犯罪。如果不是每天能看到報紙,我簡直不認識這個社會了。我和你哥哥成為了資本家和雇傭勞動者的關係,這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很典型的一種生產關係。他剝削我的剩餘勞動,但他不是主動這樣做的。他毫無辦法。總之,我的理想破滅了,我必須學會重新認識這個社會的本質。

  宇建在說著他這番掏心掏肺的肺腑之言時,至少被來來去去的服務員打斷過六次以上。宇建的工作很忙,他也很盡職盡責。他是個稱職的雇傭勞動者。他又說,人和人已經不是平等的了。

  那麼你現在住在哪兒?和我父母在一起,依然在你最恨的建國巷。

  他們好嗎?我是說你父母?

  他們已經都很老了。

  還是原先的那幾間平房嗎?

  不是了,我們家那片地賣給美帝國主義了,我們臨時搬遷到了一間很小的房子裡,在河那邊。

  很遠嗎?

  不。

  你每天很晚回家?

  是。

  宇建像是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目光開始遊移。他甚至不再看蕭思了。

  宇建你怎麼不問問我?你真的忘了我也不再關心我了?你知道嗎我結婚了。我嫁給了一個音樂家一個大提琴手他是我讀音樂學院的一個老師,你知道我讀了音樂學院嗎?

  是的你當然該結婚。

  就這麼簡單?宇建我想我們該找個機會談一談,你什麼時候休息?

  你哥哥這裡沒有休息日。我想我們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了。

  宇建,別這樣。結婚不是我的錯。

  蕭思你走吧,我們這兒很嚴格,講話多了會罰錢的,我的錢本來就不多。

  宇建……

  蕭思很悵然。她又坐在那裡看了一會兒宇建。宇建的工作確實很忙。他顯得蒼老的臉上又恢復了石頭雕像一樣的冷漠。他沒有再看蕭思一眼也沒有再同蕭思說一個字。最後,蕭思只能是悵然離去。她怎麼會想到宇建還能有從監獄裡出來的這一天呢?她為了什麼結婚?為了她能到國外去?為了大提琴手的姑姑在香港?為了藝術?為了能同一個男人睡覺?

  蕭思離開酒吧後,在瑟堡的大廳裡坐了很久。酒吧裡的黑暗太壓抑了,還有那種氣氛那靡靡之音那宇建那令她無法承受的往事。然後蕭思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直奔電梯。

  蕭思奮力敲開蕭弘的門,有點氣急敗壞地沖進去一屁坐在蕭弘的對面。

  哥哥,宇建回來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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