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十八


  而殷在放下打給蕭烈的電話後,才猛然意識到她的態度是多麼不好。她譴責烈,譴責以蕭烈為代表的所有蕭家無情無義的孩子。她本該這麼說。作為繼母她從來就沒敢對蕭家的孩子們發過火兒,很多年來,她幾乎怕他們,在他們高傲的家庭面前自慚形穢,抬不起頭來。但此刻她忍無可忍了。她知道要想發火兒她只能選擇烈而不是其他的孩子。殷在放下電話之後才覺出她不該對烈不分青紅皂白。烈儘管總是沉默寡言,但他到底是蕭家孩子們中最通情達理最與她為善並且是對萍萍最好的一個人,有時候殷很怕偶爾會撞見蕭烈射過來的沉默的目光。其實她最熟悉烈,她在烈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整整做了他一年的班主任。烈一直是個學習好心腸也好少言寡語的男孩子。烈和他們全班的五十名學生一道崇拜著殷。他們在告別母校的畢業典禮上,睜大誠摯和純潔的眼睛說,殷我們大家喜歡你,你將陪伴我們一生。

  在那樣的時刻,殷幸福極了。她忘了建國巷的卑微,覺得這已是她為自己選擇的教師職業所能達到的最高的也是最純美的境界了。殷熱淚盈眶。她親切地擁抱著那些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少男少女們。然而有一天,連殷自己都沒想到,她竟嫁到了朗園,嫁到了她曾經非常喜歡的叫蕭烈的這個大男孩兒的家裡。她在第一次來到朗園並同蕭烈的目光相遇時,連她都感到非常地狼狽和尷尬。那時候,烈已經長得很高大,甚至比他的父親還高大,臉頰上已佈滿細密而柔軟的鬍鬚。烈垂下了他的目光。他一定很難過,認為這是他不能接受的,這個女教師一直是心中最純潔的偶像。烈周身充滿力量,但是他卻沒有力量把殷趕出蕭家去。

  他從此沉默。從此低著頭承受這一切。從此任憑這個年輕美麗的女教師俗氣地承擔著繼母的角色。從此幾乎不再同殷講話。蕭烈以及其他孩子們持之以恆的冷漠敵視態度,使殷終於慢慢得知她是犯下了怎樣一個生命中致命的錯誤。她從此便欠下了這一家人的,而且,她無論怎樣努力地無法補償。從此生活的苦難開始了,從此殷始終處在孤立無援的境地中,連蕭東方也不能幫助她。殷的日子就顯得特別長,她總是氣喘吁吁,總是戰戰兢兢。她一天一天地捱著時光,經常在心裡痛斥自己舊日的虛榮。但她卻已不能走出朗園了。

  直到此刻。

  唯有此刻殷才在自己驟然的喘息中,預感到可能最終解脫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她竟為此而傷心。

  黑色的頭髮、藍眼睛。

  覃捧著一束紅色的玫瑰花站在國際航班的接機大廳裡。她不認識小S·森,但是她相信她肯定能在人群中認出他。

  覃堅信就是那個男人。因她在那個樣子很帥的混血男人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她非常熟悉的東西。但她卻不知道那熟悉來自何處。覃自信地走過去。絲質的衣裙懸垂著,她顯得溫文爾雅、氣質高貴。她用一種最質樸的毫無造作也決無裝飾的聲音問那個男人,是小S·森先生嗎?

  覃女士?

  是的,我專門來接您。

  這玫瑰花很漂亮,覃女士也很漂亮。

  謝謝。可是大陸一般很少這樣恭維人。習慣不同吧,您是第一次到大陸來吧?

  第一次來大陸也是第一次到這個城市,這是不是緣分,我們香港是很講究緣分的。

  我們走吧。飯店已經安排好了。是市里最好的飯店。那裡很安靜,希望你能感到愉快。

  小S·森說我現在就很愉快。見到你後覺得很親近,是一種直覺。

  他們立刻像熟人似地相處。談些很客氣的話題。最後,覃把小S·森送進她預訂好的瑟堡的套間。覃說,你休息吧,關於合作的意向我們明天再談。

  「四季」這個名字我很喜歡。

  是嗎?這名字是我起的,是不是有點太浪漫了?

  覃女士,我已經決定獨立投資這間服裝設計公司,就是說,「四季」將屬￿森氏集團了。我相信你是這個公司最出色的女管理。我們的合作是公司發展的基礎。我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的,你說呢?

  是的,只是,我同你父親談起的原先那個董事單位,他們,他們還不想徹底退出董事會,他們希望能用原有的固定資產抵押股份,從而也成為森氏集團的合作夥伴……

  為什麼?小S·森在聽到這些的時候,明顯表示出他的不滿意。

  覃在這種令人尷尬的局面中,覺得要想同小S·森合作成功,她只能以誠相告。覃說是的,在同你父親談起合作的事時,我幾乎沒有考慮過原先投資者的利益。原來的董事長曾經是我們家的老鄰居……

  也住在朗園?

  你也知道朗園?

  家父和家母經常談起。

  是的,他也住在朗園。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就是他幫助我組建了「四季」。但,但我不想依靠他了。後來就找了你父親。他聽說之後便來找我,說我沒有考慮他的利益。所以,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而且,他就是這座飯店的總經理,在大陸辦外商投資公司的一些手續,有些還要通過他才能辦得暢通。我說的這些都是最坦誠的,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再重新考慮一下。

  覃,以後就叫你覃行嗎?這樣就像是朋友了。你說的很坦率,但你知道,我們這些幹商業的,通常只考慮經濟利益,而不考慮私人的以至情感上的利益。但是因為第一次到大陸來做生意,我答應你可以重新考慮,但我要在實地考查了公司,特別是考查了那些原有的固定資產之後,再做決定好嗎?覃,我很欣賞你的坦誠,我想這是我們未來能愉快合作的前提。還有,因為父親的關係,應當說在某種意義上,我是把你的家就看作是我自己的家的。

  覃被小S·森的最後一句話弄得有點莫名其妙。她睜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看著小S·森的時候,小S·森馬上說,不說這些了,覃你也很累了,請回吧。覃從小S ·森那高貴優雅的微笑中,好像又驟然捕捉到了一點什麼。一點覃可能非常非常熟悉的神情,但那神情稍縱即逝。覃抓不住。儘管覃拼命地在記憶中搜尋著,但是她仍然不知道那熟悉的東西是什麼。黑色的頭髮,藍眼睛,一種感覺罷了。

  覃告辭了小S·森。她下樓時在瑟堡的大廳裡看見了蕭弘。覃知道蕭弘是故意等在那裡的。覃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的感覺。覃說,我其實很理解你的心情,我在努力,你放心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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