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十七


  在那一扇木窗的旁邊。

  那光線儘管微弱,但還是清晰地照亮了思白皙細膩的肌膚和她那一對正在發育的堅硬而美麗的乳房。

  這依然是宇建生平第一次所看到的使他萌動的景象。宇建真的感到害怕了。他扭轉了身,什麼也沒說但他真的要走了。他下意識地想到了「裹著糖衣的炮彈」和「化裝成美女的毒蛇,」這樣的兩套詞組。但蕭思拉住了他的手,並把一枚偉人的像章塞給了他。

  來,幫助我。讓我也像你一樣,留下忠誠的痕跡。

  蕭思把宇建已變得無力地手抬起來並緊貼住她溫暖的胸膛。她要宇建的手為那像章找到一個最好的位置,這兒?或這兒?要不再低一點兒……

  宇建觸著那綢子般的光潔和柔滑。他的四肢確實已經無力,他很想摔倒在那。裡,或是,他能夠緊緊地瘋狂地抱住什麼。

  他觸到了那少女的乳房。

  他咬緊牙根,因為他知道一個革命者最寶貴的品質就是堅強的意志。於是字建堅持著,任憑著蕭思這個任性的女孩兒。他手裡拿著那枚偉人的像章,當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他終於狠狠地用盡平生氣力地將那枚像章的別針深深地刺在了蕭思隆起的乳房上。

  他聽到了一聲慘烈的叫。

  他的兩眼一陣陣酸熱,他手下的肌膚在顫抖。然而宇建繼續毫不留情地向裡刺著,他變得瘋狂,不管思怎樣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也不管那。胸膛上的血是怎樣地向外湧著也不管思苦苦的哀叫。他拼命地向裡紮,向裡紮。他的手浸在血水中直到別針從蕭思肉模糊的皮膚的另一端穿出來,他把它們狠狠地別上。

  血上停地流著,染紅了偉人的像章和少女的胸膛,染紅了地下室滿是灰塵的潮濕的地。宇建又兇狠地把蕭思的襯衣在胸前拉緊,掩住了那令人恐懼的鮮血淋淋。那血立刻又把襯衣染紅了。

  宇建沒有看蕭思已被疼痛折磨得更加慘白的臉。那臉被扭曲著,除了淚水還佈滿了大顆大顆的汗珠。宇建說,你滿意了吧,這就准能留下你要的印跡。字建這樣說過之後,便大步流星義無反顧地朝外走去。他離開了朗園這個充滿了血腥的地下室。

  不——你回來——你抱抱我——太疼了。

  醫生說已經無濟於事。蕭東方的癌已經遍及他的周身。手術也法挽救他的生命。這是個誰也不能改變的殘酷的現實。

  殷愣愣地坐在主任醫生的辦公室裡。她的臉由於很少見到陽光而失了血色。好像病著的那人是殷似的。她呼吸急促,衰弱不堪,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去。

  這,還有辦法嗎?殷這樣問著醫生,手足無措。她認為此刻唯有醫生是值得信賴和能夠依靠的。當獨自一人接受了這晴天霹靂般的打擊時,她是無助的。身邊沒有親人,殷也想不出她還有什麼親人。蕭東方前妻的兒女們?萍萍?不,他們不是親人,親人只有一個,那就是獨自躺在病房裡不知道他的死期已近的蕭東方。唯有蕭東方。殷不能失去他。

  殷在絕望中從主任醫生的辦公室裡走出來,覺得頭有些暈,走起路有點搖晃,還有不知不覺流出來的那些眼淚。

  她此刻不能夠平靜去見蕭東方。醫生千叮嚀萬囑咐不要把病情告訴病人,一些精神脆弱的人會立刻垮掉的。殷知道其實蕭東方是那樣的人,他會從此在很沉重的壓抑下急匆匆命歸黃泉的。

  殷所以沒有立刻回蕭東方的高幹病房。

  殷在醫院那條寂靜而狹長的走廊中那憂傷的長椅上。她獨自一人哭泣著。她的臉向著窗外,看著窗外的陽光聽很猛的風發出來嗚嗚的響聲。她總是要一個人承受苦痛。一切人生的最殘酷的苦痛。他要掩飾住滿臉的淒涼。不知道為什麼,蕭東方住院以來,竟沒有一孩子來看過他。他仿佛被他的孩子們遺忘了,其實所有的孩子都是他親生的。殷不知道這些孩子們是怎麼想的,也許因為他們很忙?但畢竟蕭東方是他們的父親啊,畢竟,他得了很重的病,生命已危在旦夕。

  殷獨自哭泣著,她第一次想到了「堅強」這兩個字,她要學會控制自己,要帶著春風一般的微笑走進蕭東方的病房,並抓住他的手告訴他,很好,再休養一段我們就能回家了。殷知道她必須這樣做。這就是她此刻想到的堅強這兩個字對於她的全部意義。

  殷確實這樣做了。她看著被癌折磨得一天比一天消瘦的蕭東方沒有哭。她也說了很好。回家那樣寬慰的話。她看見蕭東方在聽到這樣的話後真的輕信了她,並兩眼放出往日的光彩。蕭東方在激動了半天之後終於說,在醫院住得實在是太久了,我這一次真是很想朗園了,也想……

  殷知道他是想說他想孩子們,但是他沒有說出來。殷的眼淚就要掉出來了,她趕緊扭轉身,去為蕭東方倒水吃藥。她在做著這些的時候,背著丈夫把眼淚一點一滴地咽了回去。

  殷總是找各種各樣的藉口離開病房。直到蕭東方睡了,她才想到該打個電話給孩子們。她不該獨自一人保守著蕭東方病情的秘密。殷來到醫院裡的電話亭邊,卻猶豫起來,不知道該把電話打給誰,似乎誰都不是第一個接受這打擊的最合適的那個人。殷在蕭烈、蕭弘、蕭思、蕭小陽和蕭萍萍之間選擇著。她想到了蕭弘。她拿起了電話的聽筒,把硬幣塞進去。就在那一個瞬間,她還是把電話打給了總是沉默寡言的蕭烈。她並且在聽到烈的聲音時傷心地哭出了聲。

  殷在電話中哭了很久。而蕭烈一直在沉默地聽。他不阻止殷也不問為什麼,直到殷自己止住了她的抽泣。

  殷說這真是太突然了。醫生說就是再好的治療他也最多只能活三個月。癌已經全面擴散了。為什麼?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你父親身上?他平日身體那麼好。安了心臟起搏器之後我們都以為萬無一失了。他的心情也一直很好,他說他想家了,也,也想你們。可你們沒有一個來看他,你們的心比路人還冷酷。儘管他平日脾氣不好,或者你們因為他娶了我而仇恨他,可他畢竟是你們的父親。現在他病了,也許他真的熬不過三個月了。你們就不能幫他想些辦法,或者,就算我求你們了,你們來醫院看看他,他想你們……

  對面的那個人依然沉默著。他安靜地聽著殷的發洩,聽著殷痛苦的抽泣。他知道電話那邊的那個可憐的女人值得安慰。他的心為此而顫抖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是在為那個女人的淒慘而苦痛之後,才想到他彌留之際的父親。是的父親畢竟是父親。於是,蕭烈在他掛掉電話之前,終於說出了「你不要難過,我會去看他的」這樣幾個字。然後他神情抑鬱地重新走進那個日本生產線密封的車間,他依然穿著那件淡藍色的工裝。他突然有了種莫名其妙輕鬆和解脫感,好像一個明麗燦爛的早晨正在鳥的鳴唱中到來。這是為什麼?他開始思考但百思不得其解。他想這絕不是因為父親的死才產生的一種興高采烈的心情吧。也許他確實恨父親並盼望他死。他因此而慶倖地覺得終於又可以得到他生命中最美麗的東西了,而那美麗的一切在二十多年都過去以後,還是重要嗎?

  從此殷苦痛的抽泣聲一直死死纏繞著蕭烈。蕭烈是通過殷的痛苦才知道父親的死是多麼悲慘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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